第49章 在黑暗中

喬迪的額頭在流血。

事到如今,他已經很難保持那種虛僞慈愛的模樣,陰沉着臉,伸手擦掉流下的血。

血幹得真快。

他的腦袋開了一個大口,不過沒一會兒傷口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團。

喬迪松了口氣,如果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老人,一次小撞擊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但此刻他感到的只不過是頭疼,還有滿心憤怒。

他終于發現了這個小鎮不如想象中那麽美好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臣服在他的能力之下。雖然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可到頭來還是被意外擺了一道。

喬迪對那個總是坐在角落裏的夜幕者一直沒有好印象,而且他總喜歡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喬迪從一開始就很難判斷他對他的真實想法。不過比爾參與了一些守衛的行動,這讓喬迪誤以為他也是個可控的手下。結果呢?他把他甩了出去,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樣。不久前,他還剛用同樣的方法把弗恩·克拉克甩上天。喬迪忍不住想,那個可惡的警察到底有什麽能耐。他改變主意,如果再見到他,就立刻殺了他。

守衛們都去追趕弗恩和比爾了,喬迪休息片刻,讓自己從暈眩想吐的症狀中恢複過來。

他看到瑞琪站在巷口,渾身是血,臉上帶着微笑。

“喬迪。”瑞琪笑着說,“我找到你了。”

喬迪早已習慣了她的微笑,她是承受他能力最多的人,他們朝夕相處,沒有人比瑞琪更熱愛他。

“你流血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口。”瑞琪朝他走去,她自己的血流得更厲害,血順着小腿流向地面,像涓涓細流的小溪,在地上彙聚成一條形狀古怪的血河。

喬迪皺起眉。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把瑞琪留在身邊一起生活。

即使是一個殺人犯,內心也有細膩深沉的部分和原始欲望。它似乎和性沒有太大關系,但又是性的一種。對喬迪來說,瑞琪就像一個犯罪現場,一個慘案的目擊者。他需要不斷地重返現場,回味案件發生的那一刻,觀察受害者的模樣來得到心理上的滿足。有時他會和瑞琪聊聊她的兒子,看着她一邊微笑一邊回憶和克雷德的生活片段。他甚至會故意問她克雷德是怎麽死的,讓瑞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段對她來說噩夢一樣的經歷。

她永遠在笑。面對喬迪時,她只有這一個表情。

Advertisement

瑞琪走到他面前,伸出雙手摸着他受傷的額頭。

喬迪推開她,她毫不氣餒地又迎上去。

“讓我看看你的傷,你得把血止住才行。”

喬迪再次推開她,他已經沒有性欲了。

性欲不只是那檔子事。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瑞琪也可以滿足他的性欲,以獨特的方式,聽她微笑着講述喪子之痛,他就能感到巅峰般的快感。但是現在,他不再有這種欲望,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像憤怒的公牛一樣在體內橫沖直撞,像蘇醒的火山一樣噴薄而出。

複仇。

或許這就是世上所有變态殺手唯二的殺人理由:性欲、仇恨。

喬迪沒有了其一,只能将精神與精力寄托于仇恨。

第二次被推開時,瑞琪明白了他不想讓自己碰他。她向來不會違拗他的意願,但是忽然間,她有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沖動,也許是一天之中太過頻繁地使用能力造成的後果,當喬迪扔下她往小巷外走的時候,瑞琪再次伸出了雙手。

她的手臂瘦弱纖細,蒼白憔悴,手指顫抖着,像溺水者從水下伸出的求生之手,不停地伸長。在她自己的感覺中,這雙手像是變成了一對怪物,像蛇,像幽魂。

這雙手終于按在喬迪的肩膀上。

瑞琪問:“是你殺了我的兒子嗎?”

喬迪站住了,驚訝地回過頭來望着她。

他看到瑞琪的雙眼中出現了久違的悲傷。她的嘴角依然在微笑,眼睛卻在流淚。

“是你殺了我的兒子嗎?”

瑞琪又問。

喬迪沒有回答。

瑞琪不停地問他同樣的問題,就像他讓她不停重述過去一樣。

她的聲音從悲傷變得尖銳,不管問多少遍,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個。

是你殺了我的兒子嗎?

喬迪在她越來越快的提問聲中漸漸感到了恐懼。小巷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烈,瑞琪的雙腿在不斷受傷,一開始只是增加幾條血痕,後來變得血肉模糊,最後碎裂的肉塊落在地上。

“是你嗎?喬迪?”瑞琪微笑着說,“沒關系,沒關系,不是你的錯。”

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喬迪竟然沒能立刻走開。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時,瑞琪的雙手松開了,她受傷太重,雙腿已經無法支撐她站立。

她微笑着跪倒在他腳邊。

喬迪後退了一步,他的腳底沾滿瑞琪的血。他從沒想過微笑也可以如此可怕,讓人有一種深陷地獄的恐怖感。他不斷後退,讓自己遠離這個被他嚴重傷害過的女人。

瑞琪就那樣跪着,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靜靜地微笑。

喬迪發瘋一樣轉身跑了出去。

有一種恐懼叫做未知。

每一個走進濃霧裏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這樣的恐懼。

伸手不見五指,連光都無法穿透重重迷霧,寂靜如墳墓,蟄伏着怪物。

隊伍中已經有人開始打退堂鼓,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弗恩說,“現在退出,面對的就是一個守衛們掌控的小鎮。盡量告訴每個人,只能往前,沒有後退的路可走。”

“他們只是還沒有習慣。”羅傑說,“就算關上燈習慣黑暗總還需要幾分鐘。”

弗恩對他刮目相看:“你比以前成熟多了。”

“真的嗎?”羅傑開心地說,“我帶了尿袋,要是你需要強光就告訴我。”

“好的,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大聲叫你發光。”

“說定了。”

弗恩望着走在前面的路克斯,進入濃霧之後,他始終保持着沉默。

事到如今,每個人都應該緊張、擔憂、害怕,把霧中的黑暗、死寂、怪物和自己當下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但每個人不應該包括路克斯,他即使緊張、擔憂、害怕也不會表現出來。弗恩有好幾次都想抓住他,從他嘴裏問出個究竟,最後卻還是忍住了。

他不想給他更大的壓力。

今天的霧沒有那麽黑暗,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帶着手電筒。盡管光線很難穿透霧氣,但這麽多光源聚在一起還是會讓黑暗變得沒那麽濃重。一進入霧中,比爾的痛苦減輕了不少,黑夜們在他的皮膚上停歇下來,就像進入冬眠的動物一樣安靜。

比爾有喜歡這裏的理由,他是唯一一個獨自走在隊伍之外,避開光亮的人。但他走在這片自在的黑暗裏,卻始終無法弄清自己對未來的期待。也許他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思考未來的壓力太大了,最後的死亡終點也讓人灰心喪氣。

小鎮模糊了未來的概念,似乎時間在這裏凝固了。如果小鎮是一個封閉的秘罐,他也願意留下,可是造化弄人,以至于現在他竟然和這麽多人走在一起。未來似乎成了一個近在咫尺的影像。

比爾是到過那片透明屏障的,也看到了那條美麗得有些不真實的鄉間小路。陽光讓他恐懼退縮,在屏障這一邊,他仍然受小鎮能力和代價的制約,從沒想過打破屏障會發生什麽事。可即使像他這樣不願思考的人也堅定地認為兩個世界不會同時存在,否則就不需要屏障。外面的世界顯然更真實,更宏大,也更符合常識。外面的世界一定會是繼續存在的那個,小鎮則會像被戳漏的氣球一樣破裂、幹癟、不複存在。

比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在不停往前走,難道真的就像弗恩說的那樣,只要贊賞他比大多數人都有良心和勇氣,他就會表現得更好?

不,不是。

不知道怎麽回事,他開始覺得身上有些沉重,想要脫掉外套,但很快發現那件累贅的長風衣已經燒毀了。他又想扔掉圍巾和帽子透透氣,大概是長時間走路讓他渾身發熱的緣故,他想起了那些炎熱的日子,在驕陽下燒灼的城市散發出滾燙的瀝青氣味,熱浪下發抖的街景以及揮汗如雨的行人們。

突然想起那麽真實的場景讓他膽戰心驚,就像睡着的人驟然驚醒,發現一切都是夢,兩個世界的事件真真假假地交疊起來。

上一次進入這裏時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這種難以描述的奇怪感覺讓他對濃霧生出一種驚嘆和敬畏之感。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但是身邊沒有人可以和他談論。

比爾想起弗恩,想起他曾經和他談過的關于外面的事情。他覺得這個喜歡玩弄人心的警察或許會有和他相似的經歷和感受,畢竟弗恩始終在不遺餘力地挖掘整個小鎮的秘密,既然他和使者也都進入過濃霧,這樣神秘的體驗應該不容錯過。

于是他很快找到了弗恩,這是他在黑暗中長久歷練出來的特殊能力。弗恩走在路克斯身邊,只要不出什麽意外,他總是在使者附近。這樣的環境下,氣氛不免有些壓抑,令人發怵,不過比爾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們之間無形的牽絆。

弗恩是個超人,就像他的姓一樣。

他和他們一樣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來到一個陌生、離奇、不可思議又險惡的地方,卻以超于常人的方式飛快地習慣并适應了這裏的生活。他不滿足這樣的習慣和适應,在不斷對抗中聚集起這些人,向神一樣的主宰發起挑戰。

他甚至還為自己找了個伴。

比爾心想,他該不該把自己對這片濃霧的想法告訴他?該不該繼續幫助他離開小鎮?

就在他內心交戰之際,隊伍停了下來。

他能感覺到,黑暗中的一切他都能感覺到,不管是有人追來還是有怪物接近。

弗恩也感覺到了,他調動了自己所有的感官,警惕着每一種潛在的危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