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徐盡歡手上的撥號器處于持久的無信號狀态。從接通開始,身邊的孟光就一直在看他,隐隐有一些危險之意。

孟光坐在控制臺的主席前,眼神一轉,淡漠地看着光幕上時有時無的畫面,臉上的笑意就像是皮膚上的血色,褪得所剩無幾了。只有脖子項圈邊緣,還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聽到士兵的傳信——青空城的情況也并不樂觀,而現在那邊能夠做主的只有徐彥成一人。

從剛才開始,徐盡歡就有一股莫名的心悸,就好像獨立于高處,搖搖欲墜,即将掉落一樣。

他深深地閉上眼睛,又睜開。以免再出什麽意外,他先回頭對法厄道:“人質呢。”

法厄也死死地盯着他,說道:“我女兒呢。”

徐盡歡:“我不知道,你女兒被時舟控制着。”

“那你也休想見到陳宸。”法厄仰頭俯視着他,冷笑道:“徐上尉,領主什麽籌碼都沒給你,就讓你來為他沖鋒陷陣嗎?”

徐盡歡一語道破:“你不用挑撥離間了——我們倆不用挑撥。我手上的兵也不是我的,全部都是時舟的親衛軍,就算我想投靠你們也不行。”

“……”法厄一時無言以對。

就好像一無所有是他的優勢一樣。

話罷,突然艦外又傳來異響,衆人的目光彙聚到門口,只見一個穿着研究服的胖子和一群士兵進來了。

胖子手上有兩個人,一個是陳宸,另一個則是被綁的莎狄。

法厄的瞳孔收縮,他身邊的士兵立刻上前護着他。

郭林的槍頭指着莎狄,下巴揚向陳宸脖子上的項圈,吼道:“把這東西解開!”

法厄眼裏漫上血絲,說道:“你先把槍放下。”

Advertisement

郭林無動于衷。

外面是無窮盡的厮殺,主艦裏的這幾波人在對峙着,光幕上的畫面時不時恢複一瞬間的正常,可以看到戰地裏驚心動魄的慘狀。

法厄終于妥協地摘下左手的一枚戒指,親手慢慢地遞過去。郭林伸手去接的時候,突然法厄将戒指扭動了一下。

登時陳宸瞪大雙眼,痛苦地捂住脖子蹲下。郭林一下子抓了一個空,法厄在故意逗他。

郭林瞪大雙眼:“你!”

厄索性破罐子破摔,說道:“我看你沒有你主子的命令,到底敢不敢動人質。”

郭林看着痛苦嗚咽的陳宸,磨了一下後槽牙。

被綁起來的莎狄一點也不慌,甚至蔑視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陳宸,看到他這幅樣子都有一種複仇的快感。

“你他娘的……”郭林憤怒地抓過莎狄的頭發,女孩吃痛地嗚了一聲,怨恨地盯着胖子的臉。他威脅道:“你別把老子逼急了!”

說着,頭上卻凝起一滴汗。

他聯系不上時舟,各種正在進行以及即将進行的計劃沒有了指示,正是群龍無首之時。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所有人屏住氣息不敢說話,法厄加大了陳宸脖子上威壓,陳宸痛不欲生地蹲在地上,抓着自己脖子上的器物,嘴裏只能發出幾個單音節。

他哭着,好不容易把一句話連起來,是一句斷斷續續的——“我錯了……對不起……”

即使他根本就沒有做錯,但他求饒時就只能說這六個字了。

好像被一根針刺到了一樣,孟光手指蜷縮了一下。

就在此時,周圍一陣異響,槍響幾乎是成片炸起,郭林聽到響聲時,神經本能地緊張起來,瞬間将地上的陳宸撈起,護在臂彎裏,抓緊了莎狄,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那些通訊員們舉着槍,士兵頭部中彈挨個倒下。

最後,法厄的手下,無一幸免。徐盡歡身邊帶着的人也部分受到了牽連。

局勢在片刻扭轉,快到法厄并沒有回過神來。他猛然回頭,黑洞洞的槍口便抵在了他的額頭上。他看到那個癱到在控制臺血流成片的主聯絡員——那也是他的人。

孟光背對着所有人,幽幽地說道:“吵夠了?”

猝不及防地,一個人蜷腿一擡,膝重重地沖撞到法厄的腹部,法厄弓起腰來吃痛地哼了一聲,胳膊被人一折,袖口裏的槍掉落出來,兩枚戒指被人撸走。

法厄仍然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孟光明明是孤立無援,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下的。這些都是他手下的人!

法厄蹲身,咬牙切齒道:“你什麽時候……”

孟光回答道:“他們沒有歸順我,他們歸順的是自由。”

他嘴裏神神叨叨的,站在光幕面前,穿着單衣,臉色慘白,像是一尊不知炎涼的神像,又像一個傳教士。

屋子裏剩下的人,見證了這場反水,不知他是敵是友,警戒心未散地提防着他。

他先是走下臺階,來到了陳宸身邊,胖子警惕地将少年往自己身邊一拉,盯着孟光的目光兇狠。

陳宸脖子上的威壓消失,正在大口大口喘着氣。

孟光語氣溫柔地詢問道:“還疼嗎?”

陳宸懵了一下,他幾乎是養成了一種心理暗示,孟光與他害怕恐懼的神經緊緊黏連在一起,他一笑便會觸動。于是陳宸下意識往郭林身後靠了靠。

“我說了,”孟光笑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陳宸不解其意,只是睜大眼睛看着他,如何也無法從他的笑裏看出關于“關心”的情緒。

孟光轉身去,走到法厄身前,說道:“叔叔,你錯了。無論時舟他到底是雜種還是真的時一的繼承人,我都沒有想法成為你口中的那個‘陛下’。”

孟光再次登上控制臺,“我想要的不是聯盟領主,而是聯盟毀滅。它的存在本來就是錯誤的。”

光幕中間那個俯拍的鏡頭突然恢複,畫面中閃着絲絲亂線,但照到的是整個北方戰地。

“現在我不需要和你合作了,因為我已經找到最快的解決辦法了。”

他盯着那副畫面的眼神近乎炙熱。

……

法厄都忘記了,當初孟光一個無權的外人,是怎麽樣掀起聯盟叛變的。

生活在青空城和新世界的青年,他們的信仰是被聯盟上了鎖的。所有的文人藝人都必須忠于聯盟,歷史文化是為聯盟服務的。

孟光出現之後,在青空城內湧出了一批狂熱的追随者。他們的瘋狂是聯盟無法想象到的——沒有任何報酬和好處,便心甘情願地為這個人付出一切甚至生命。就好像他們在這個所崇拜的人身上看到了一片未來的光明。有一種思想被聯盟壓迫了太久,終于釋放了出來,付諸此人身上。

孟光說,他們追随的不是他本人,而是自由。

自由。

這個被世界囚禁太久的詞語。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他的狂熱信徒。

……

血濺滿了主艦的控制室。蝗人黑色的液體滲入到北方潔白的雪裏。戰士的屍骨一具一具地睡在戰地的廢墟,他們無法得到長眠,一把火灰飛煙滅,或是一念之間成了他們生前厭惡憎恨的怪物。

尖叫和哭聲像夜一樣蔓延在青空城的四處,高貴的人們此時與普通的哺乳動物毫無兩異,都是板上魚肉,變異人眼中的獵物,甚至他們連新世界的那些低賤的生命都不如——那些人尚且可以帶着一家三口鑽進密實的地下避難所。他們只能被捕殺。

青空城的場面已經完全控制不住了。

軍方無法在巨大飛行器群上使用大型武器,近身搏鬥又找不出屍王——因為屍王可能就是他們之中的某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耗費人力物力之後,眼睜睜地看着它們逐漸恢複。人類的心情慢慢地接近絕望。

青空城四分之一的城區已經淪陷,只有一半在抵抗。還有一半在地面維持着防護圈,勉強阻止這大量的喪屍以及變異人進入新世界。

進入徐彥成辦公室的士兵都報告情況時,都止不住的顫抖。

徐彥成的臉色蒼白,拳頭已經攥出了汗水,終于,下達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命令。

他沉重道:“放棄北城,用炮彈和白激光雨進行全面轟炸。”

秘書震驚道:“可是那裏的居民……”

徐彥成:“在城北的邊界設欄,只給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沒有受傷的以及和活着的人類撤退!用幾輛中型機去接應!”

秘書只好咬了一下唇,點頭說:“是……”

上善廣場的大石以及噴泉已經全部染紅。這群變異人就好像是貪財的人類,把獲取的所屬物堆積到一個地方再一齊捕殺,人們在平常充滿歡聲笑語的上善廣場逃竄尖叫着,被怪物們享用着他們的狼狽。

士兵們根本無法分辨完好與受傷的人,他們焦頭爛額地在上方飛行,視線一凝,看到了一群人。

這群人之前舉着橫幅,煽動群衆,打着“維護青空城”在傾城內反對這抵抗那,給治安帶來了很大的亂子,是聯盟眼中的毒瘤也是炸彈。

此時他們面對着變異人——這些從未見過的危險東西,即使害怕到發抖,也抄起可笑的武器上去反抗,大喊着讓這群怪物滾出他們的青空城。

他們還沒有傻到以為自己就能打敗變異人了,只是做着大腦想讓身體去做的事情。

他們對士兵們的叫喊無動于衷。咒罵着上面的那群士兵是懦夫,緊緊抓着手中的橫幅——甚至沒來得及做新的,背面還是反對移民法的字樣,沖向前去。

如果傅城在此,他一定會認出其中一個眼鏡掉落在地上的男子,是那天在上善廣場與他叫嚣的那個不靠譜的領頭者。

飛行員盤旋了一會兒,試圖拉人無果,低低地罵了一聲他們的不識相,飛去別處了。

這群人愚鈍、傲慢又自私,平日裏像一只只帶着歧視和偏見的腐鼠,給安定的秩序添麻煩,被聯盟不恥。可是此刻他們卻比這個冰冷的組織更加留戀青空城的寸土,他們的自私自利的毛病是這裏給慣出來的,安逸享受着的也是這裏的資源,他們對這裏的依賴等同于家鄉了。

此刻他們似乎成了舍生堅守故鄉的勇士,炸彈的白光吞沒了他們生前最後一次勇敢。将他們與北城和變異人們一齊埋葬。

歷史的功過錄上很難說清他們的好壞,甚至不會給他們留出一個寫名字的位置。

輝煌的青空城群的一角永遠失去了光芒,斷掉的城市轟然從高空中塌落,藕斷絲連地纏着主城的廢塊。青空城漂浮在空中的“地基”斷層露出來錯綜複雜的結構。

大大小小的飛行器立即上前慢慢地展開巨大的特殊材料的薄膜,将斷層覆蓋起來。

殘骸上的燈光全部熄滅,回歸大地。

幾個月前還被傅城賦予“任重道遠”四字的上善廣場,以及那承載着時舟少年記憶的如哥特式教堂的別墅全部殆滅。

……

“報告——變異人擴散之前,已用炮彈與白激光雨轟炸完畢,白激光雨燃料告罄!北城所在漂浮地基損毀墜落,北城十萬人……救出近一半。”

徐彥成早就判斷出青空城裏混進來了叛徒。他望着北邊的那片光芒消散,閉上雙眼,下令道:“給你們半個小時時間,查出最近調用中型機在青空城與新世界兩點來往的軍官和聯盟人員,全部召到這裏來。”

秘書背後激起一層冷汗。

徐彥成繼續道:“剩下的城區進入一級戒備,給居民注射戰地新研究出的抑制藥物。如果有人死亡屍體立即火燒!”

新藥可以延長變異時間,這樣方便他們在變異之前摧毀屍體。

“告訴戰地……”徐彥成作為一個好勝的将軍,最不恥的就是發出求救,他艱難道,“請求兵力支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