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昭慶辭別的押着付望星回大理寺獄的王美玉, 自己坐着馬車回了福王府, 誰知道剛下馬車就看到翡翠迎了上來:“殿下,蘇醫出去了。”
“啊?他去哪了?”昭慶怪道, “他不是說今個睡懶覺麽, 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蘇醫早上起來,問您到何處去了,婢子回答說是和王大人去了望月閣, ”翡翠道,“蘇醫便說他要去南湖寺義診,今日不必準備他的午膳了。”
“南湖寺?”南湖寺和護國寺不同,護國寺像是專門為達官貴人準備的佛寺,去那裏參拜的善男信女, 不是這家的老安人, 就是那家富貴人家的太夫人,而南湖寺, 去那兒參拜的, 大多數都是尋常人家。
蘇沐春去那邊義診,也是他的性子。
“那也不必準備我的了,我去趟南湖。”南湖寺坐落在南湖附近, 這寺廟起名到是十分樸素,雖然南湖寺參拜的信衆多是身無功名的普通人家,但是南湖附近的南湖書院卻是不少大周學子都想擠進去讀書的寶地。
這南湖書院原本是前朝時候南湖寺方丈建立的僧學堂,資助一些讀不起書的孩子識些字,後來漸漸成了些氣候, 朝代更疊之時,又有避世大儒入堂講學,歷經三代終受朝廷納入國子監制。光是明武帝在位期間,就出了兩位狀元,三位探花,一榜進士三十七人,可以說是風頭無兩的清北标配了。
此時的南湖游人如織,加上南湖湖心的青螺山上桃花盛開,蒸出一片燦爛紅霞,迎着暖風都能聞到香味。
昭慶到是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蘇沐春,他在南湖大柳樹下支了個棚子在那看診,身邊圍着一群好奇的南湖書院書生,正在那七嘴八舌的讨論:“這老婦人并非天生耳聾,而是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致使聽覺全無,按照醫理來說,是人體之中經脈受損……”
“安靜些。”蘇沐春取出一根金針,對着看熱鬧的學生們道,“不懂別瞎說”。
昭慶:……
融風這個舉世無雙的臭脾氣,真是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蘇沐春深吸一口氣,屏息自老婦人耳後下針,一分一毫,極為準确精巧,這雙手在施針的時候比泰山都還要穩得多。他這番屏聲靜氣的樣子,引得自首觀看的學子都僵住了身子,用手中的折扇遮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待到蘇沐春停下施針的手,他的額頭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
那學子見他聽了,便忍不住在老婦人的身後問道:“老人家,聽到我說話了嗎?”卻見那老婦一動不動,依然看着蘇沐春在那邊寫藥方。
學子之中有性子着急的,連忙上前道:“這不是還聽不見嗎?”
蘇沐春皺眉:“你當醫術是法術,我這裏賣出去的是仙丹,一顆就藥到病除是嗎?”他開好藥方,走到老婦人身邊,拔出她身上的金針,對着陪着她來的小輩道:“明日再來施針,這藥一定要按方子吃,一日三次,不可少。”
“謝謝神醫。謝謝神醫。”那小輩連忙躬身感謝。
“這麽說就不對了。”人群之中又傳來一聲洪亮的挑釁,“蘇醫畢竟是游方郎中,這醫術也有不精之處,這老婦人因病致聾,乃是高燒導致的經脈閉塞,照理來說,若是落針準确,即刻便能聽到!”人群讓開,外頭走進一個身穿春袍,留着兩撇八字胡的中年人。
蘇沐春不理他,只是繼續囑咐老婦人家的晚輩如何正确服藥。
那中年人見蘇沐春不理睬,便搶上前來:“蘇醫可敢與我比一比,就比誰能治好這位老婦人的耳聾之症。”
昭慶這時候到是看清楚了,這位也是太醫署的太醫,姓薛,只是入署時間短,只在這一兩年故此沒有照顧過郭後的病症,到是更精通小兒科一些。
蘇沐春擡起眼來,也不說話,只是繃着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他雖然年輕,但是看人的時候,那雙寒潭水般冰冷透徹的眼睛卻能看得人渾身不自在。
“你學醫,是為了和人争高下嗎?”蘇沐春問道。
薛太醫:……
蘇沐春扶起老婦人,将他們送出帳篷外:“可讀過《百方綱論》序篇?”
薛太醫從尴尬中緩過神來,咳嗽一聲道:“《百方綱論》乃是我朝神醫王邈傾盡一生心血所著,我身為醫者,自然讀過。”
“那就再回去讀。”蘇沐春的話簡單粗暴,似乎懶得再理睬這位薛太醫了。
薛太醫猶自還不服氣,剛想說什麽,卻見那邊笑臉盈盈走過來一位祖宗:“哎呀,這不是薛太醫麽?許久不見了呀,今日可是有空來這南湖走走,倒也是緣分。”
衆圍觀學子不知這位突然走出來的少女究竟是何人,還是下意識的讓出了一條道來,薛太醫見了昭慶,連忙俯身下拜:“殿下今日好雅興。”
“雅興倒也不算,我的這位客人今日不知怎麽的和我鬧小性子,一人跑來南湖義診,這義診是好事,我當然是随他的,就是怕他沖撞到人,便來看看,薛太醫可是……”昭慶伸手讓了一下,眼神在蘇沐春和薛太醫之間游移。
這話斷在這,就是給薛太醫臺階下了。
薛太醫好歹是太醫署混出來的,對上位者的察言觀色自然也是不俗,連忙笑道:“無妨無妨,臣只是陪着家母來南湖走走,今日春光融和,恰是踏青的好時節。”
“哦,原來是薛老夫人在,那小王便不多留薛太醫說話了,改日再聊,如何?”昭慶滿面都是笑,薛太醫連連點頭稱是,逃也似得走了。
這位是活祖宗,惹不起。昭慶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舒了口氣,走到蘇沐春邊上:“融風啊,《百方綱論》序篇講的是什麽啊?”
蘇沐春此時正在替另一位排隊的病人把脈,眉頭一蹙,剛想“口出狂言”,又想到這裏是南湖,對方好歹是個王爺,自己這般是吓了她的面子,便道:“殿下自己去讀讀便是了,我師父當年将這些東西編撰為冊,就是讓人讀的。”
天下只有一位女子可以自謙稱為“小王”,四周的學子膽小的便避開躲到一邊,膽大的,還留在四周觀望,昭慶也沒讓護衛們驅趕,所以二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些個好多言的忍不住和同學耳語:“這蘇醫,乃是王邈神醫的弟子?”
“我怎麽覺得,福王殿下甚是喜歡這蘇醫?”
“以色侍人……”
喂喂喂,最後那一句誰說的?過分了啊?
本王是那種饞人家身子的人嗎!?
蘇沐春嘆了口氣,依舊是不理人,對着等他看診的病人道:“這方子你先吃着,七日之後來複診便是。”
那病人滿口稱謝地走開了。
蘇沐春見昭慶還沒有打算自己去翻書的模樣,只好道:“殿下又怎麽了?”
“嗯?我等你背給我聽《百方綱論》的序篇啊。若是融風,想必句句都熟記在心吧?”昭慶搬過椅子,在蘇沐春身邊坐下。
蘇沐春道:“你堵在這,病人畏懼你,不敢過來。”
昭慶擡頭,觀望四周,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哪來的病人?我只見着一群長舌婦。”
圍觀學子:……?????
“閑談勿議人非,莫怪福王殿下說爾等是長舌婦了。”一邊傳來一個頗為慈祥,慈祥中又帶着點威嚴的老者聲音。
衆學子聽了,連忙下拜:“見過先生。”
蘇沐春見了那老者,連忙站起來行禮:“南宮師。”
這南湖書院坐鎮的大儒,是十年前明武帝外出訪賢求來的,自從他在此坐鎮,吸引了無數因前朝戰事而躲起來的儒者前來做學問——而不巧的是,這南宮長風,正是蘇沐春的師父王邈昔年的舊友。
南宮長風走到昭慶面前,笑吟吟的捋了一把胡子:“十年一晃而過,殿下別來無恙?可還是那般懶學懶動,偷奸耍滑?”
“啧。”昭慶摸了摸鼻子,對着他疊手行禮,“南宮師您這話說的就沒意思了……”
蘇沐春不由得好奇:“南宮師……認得殿下?”
周圍還圍着的學子,此時已經算是膽大包天了,自然躲遠了盡力伸長耳朵,卻見南宮長風扭頭一瞪:“再不走,今日《論學》十篇,都給老朽抄十遍!”
“轟!”一衆學子一哄而散,真是抓也抓不回來。
南宮長風走進蘇沐春的小棚子,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沐春熬的涼茶:“十年前,這當今聖上入隐山訪我,我習慣了山中耕讀的日子,不願意出山,陛下便将這妮子塞給老朽,說是三月之後再來接走,誰知不到三月,老朽就被這妮子氣得來了這南湖書院——當時老朽是這樣想的:‘與其教這頑劣的妮子,不如敞開大門,教天下學生’。”
昭慶摸鼻子:“您這麽說,就沒意思了嘛。”
蘇沐春以袖遮口,用一聲咳嗽掩去了笑意。
南宮長風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蘇沐春,道:“你剛剛說那《百方綱論》,我就想起自己給你那師父做序時候的事情,他在邊上說,我呢,就在案前寫……”
這麽說着,南宮長風便閉上眼,像是十分懷念一般開口:“凡為醫者,需切記——”
“醫者,唯仁心不可忘。”
南宮長風蒼老且渾厚的聲音,掩蓋了年輕醫者的輕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