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蘇沐春坐在自己的院落裏喝茶, 偌大的院落裏就他一個人守着一堆晾曬的藥材, 一邊跟個老爺爺一樣搖着搖椅,一邊眯着眼睛曬太陽。
昭慶一臉懵地走進來, 見他如此悠閑, 便走到邊上拿起另外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悶了。
“嗨,好喝。”她嘆了口氣。
蘇沐春嫌她擋了自己的陽光, 便睜開眼看着她:“福王殿下從宮中回來了?”他說話不尖刻的時候,便有些懶洋洋的,暖融融的春光一照,帶着花草香的春風這麽一熏,加上他本身的美貌加成, 這種少見的疲懶模樣裏, 居然還帶了幾分媚态。
昭慶看着他這樣,就想起了剛剛郭後說的那些話。
“嗯……”昭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一臉嚴肅認真道, “若是有一天,滿天京都在傳你是我的姘頭,你會怎麽做?”
蘇沐春正在喝茶, 昭慶突然這麽說話,他一開始是以為自己的病症加深了,才導致他出現了幻聽的情況,然後又閉上眼睛思忖了半日,發現這并不是自己幻聽, 便默默咽下了自己嘴裏的茶水。
他站起來,走到距離昭慶最遠的位置,默默抱緊了自己的雙臂橫在胸前:“融風先天不足,命不久矣,活了一日算一日,殿下您大可不必。”
昭慶:??????
幹什麽?你這姿态幹什麽?
“罷了罷了,不跟你說這些。”昭慶擺手,坐到蘇沐春的搖搖椅上,又悶了一杯茶,“父皇說,會将你的方子由戶部向民間推廣出去,若是朝廷要做什麽事,必然能最快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可沒白費這些心思。”
“那我便放心了。”蘇沐春還是站在最遠處,抱着胳膊遠離昭慶。
昭慶:……
“嗨,你過來,我吃了你不成。”昭慶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瓷瓶放在小幾案上,“你上次給我的鹽梅丹,我拿去給母後嘗嘗了,她說不錯,想問我再要些。”昭慶頓了頓,又道,“父皇想讓太醫院的禦醫們編撰《千金方》,問我……能不能讓你也去。”
“這《千金方》編撰了之後,可能拿來刊印,放到坊間書房去?”蘇沐春放下手走到昭慶邊上,擺弄起那些需要翻面的藥材來。
“自然是必須的,不然父皇編撰這個做什麽呢?人吃五谷雜糧,自然會生病,生病自然就需要醫生,這世上的人,哪個不是希望良醫越多越好的?”昭慶坐在搖椅上一搖一晃的,又道,“你那鹽梅丹,再舍我些吧。安南濕熱,這東西清熱解毒,我也可以給我大姐姐拿去當零嘴吃着。”
“你若是想讓大公主帶回安南,不如直接問我要方子。”蘇沐春把晾曬着的麥冬根翻了一遍,聽到昭慶問他讨要鹽梅丹,便這般回答道。
“可這不是你自己鑽研出來的方子麽?我怎麽好說要就要呢?”聽他如此大方,昭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說得對,安南濕熱,大公主從中原之地嫁到安南去,難免水土不服,鹽梅丹雖然清熱解毒,卻也不算什麽藥物,多吃也無害。”蘇沐春挽起袖子,查看了一下藥材的幹濕度,回答道,“我是這般小氣的人麽?若是你要,拿走也無妨。”
人生在世,空身而來,空身而去,一張方子而已,他有什麽藏着掖着的。
昭慶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卻覺得有些奇怪——蘇沐春這個人,嘴很壞,半點不饒人,但是心卻很軟。明明每日湯藥不離嘴,又那麽注重養生,怎麽看都像是那種很想活的久一點,更久一點的人,卻不知怎麽的,總是一副生死有命——“我活不久了,有什麽好留在自己身邊的,不如拿出去造福百姓”的态度,說他是個矛盾體,倒也不為過。
只是昭慶自知自己和他并沒有熟稔到那般地步,自然不好問他那“先天症疾”的事情,也就只好憋在肚子裏一句話也不問了。
“不過,你這是同意和太醫們一起編撰《千金方》了?”昭慶又把話題從鹽梅丹扯回了《千金方》上,“我還以為你讨厭和太醫署的太醫們一起共事呢。”
“太醫們世代家學淵源,那些方子都是秘而不傳的,哪怕是我的師父他老人家在,也不能說他知道這天下所有的病症,所有的藥方,所以,各位太醫能拿出自己家學秘藏的方子來編撰這個《千金方》,實屬難得。”蘇沐春這時候到是不毒舌了,他說話非常的實誠,“實不相瞞,我其實也很想看。萬一各位大人藏起來的方子裏,有治愈我先天症疾的線索呢?”
昭慶:……
你好實在啊!
“不過,你身子骨受得住嗎?”昭慶看他這樣直言不諱,把自己的小心思都和盤托出,忍不住想笑。
蘇沐春瞟了她一眼,一張嘴依然是那股清新自然,灑脫不羁的毒舌風味:“融風怕死,自然知道要好好休息,注意飲食,才能長久。”
昭慶:……
我懷疑你在暗自怼我晚上修仙看話本不睡覺還吃辣鍋當宵夜的事情,而且我掌握了證據。
昭慶想了想,決定不能讓他在這一方面獲得勝利,于是她粲然一笑,一雙杏眼眯成了縫:“瞧瞧,我聽到了什麽?一張嘴怼天怼地渾然不怕,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親王公主,不毒舌一下渾身都不舒服的融風,居然說自己怕死?”別的不說,就說換做尋常人,哪個敢這麽跟自己說話?
蘇沐春笑了:“敢問殿下,這世間誰人不怕死?”他怕,他當然怕,每當他想起自己活過一日算一日了,他就怕得渾身發抖,每日都覺得自己閉上眼,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睜開了,每一日睜開眼,便要先在心中欣喜雀躍一番,随後,待到月上柳梢——他便又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迎來明天的朝陽。
若是換做常人,早就已經瘋癫了。
可是蘇沐春瘋不了,也不能瘋。
——大約,也有可能是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是不是瘋了吧。
昭慶見他突然閉口不語,眼底還尚且留有一絲睡眠不足的青黛,四周的氣氛便這麽突然間冷了下來。
她一時得意忘形,對着蘇沐春過分不忌諱,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般僵了起來。
半晌,蘇沐春才感覺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頭去看,卻見那只飛揚跋扈的“狐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邊,低着頭,捏着裙子,小聲道:“融風莫怪,是我口不擇言。”
——便霎時軟了心肝,千般譏諷,萬般委屈,化作了春江東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