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來的時候衣服已經穿好了,斂秋讓她過來給六姑娘梳髻,顏夕聞言才籲了口氣,頭向上揚了揚。
斂秋在一旁看她雖然把發髻不甚熟稔地梳整齊了,卻是只是簡單而沒什麽花樣的簡易小髻而已。于是嘆嘆氣道:“往後我教你梳一些花樣別致複雜點的髻式。”
梳洗整齊後,顏夕和斂秋跟在微醺身後下了樓閣。這是兩幢二層左右環抱成一體式的朱紅繡閣,像是一個小的四合院一樣。二層有木欄游廊環繞,兩側的拱橋游廊有美人靠可供小憩或觀景。兩幢樓一高一低,地勢高的那個是姑娘的房間,地勢低那邊則是丫頭的房間。從姑娘房間斜往下看,透過镂空的槅扇能看清丫頭在房間裏的一舉一動,相反,丫頭的地勢低,往上仰望姑娘的房間通常只能望見房檐。
樓下有一個正堂和琴室,從琴室進去原本是為繡房,後來因為裏面窗戶開得足夠大,而且采光度好,就被微醺改造成書房,然後在琴室對面辟出一個小間作繡房。
走出這個繡樓從正堂西面的游廊走,出了映日苑然後再往西過了一個跨院再向前就是三老爺的書房了。
顏夕雖然低斂着眼眉仍然不忘用餘光來記住周遭的路,由于昨日進府是由魏國府東南面的小角門進入的所以對府內環境壓根不識。
微醺笑眯眯伸出肉肉的小手敲敲槅扇,不時踮起腳往镂空的窗棂探,甜甜地喚了幾聲“爹爹”。
聽見裏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一聲“進來吧”,顏夕不由自主地又攥緊了拳頭,唇邊微微搐動,鬓邊沁出了細薄的汗。
書案上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男人正執着一支玳瑁管紫毫筆,斂着袖子在書寫。男人長得一副軒昂的好容貌,挺立的鼻子,舒朗的眉宇,俊逸的輪廓,更為令人驚豔的是長了一雙能攝人魂魄的桃花眼,和微醺的一模一樣,只是,微醺的眼廓開得更大,眼瞳的顏色更深。
“爹,幾日沒見爹的瘦金體練得愈發勁風外露了,啧啧,這裏先抑後揚,力度的輕重頓挫渾然一成,就是趙佶再世也比不上呀!”微醺見蔣戚耀沉默不語,自知理虧,忙靠近手指胡亂指着,好言好聲虛意道。
蔣戚耀瞥了瞥這個剛到書案高的娃娃,聽她口中煞有其事般的誇贊,心內的火氣泯然消散。他不動聲色,只是斜眼過來瞟了她,遂放下毫管加重了語氣道:“你這妮子,也不知道像誰,盡是幹出些荒唐事,你給說說,昨兒去哪了?”
微醺退開數步,耷拉下腦袋,雙手不斷搓擦衣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半日才嗫嚅道:“爹,那還不是您前兒吩咐下來的嗎?還有…府裏的嬷嬷和姐姐們都說…爹的兒女中,就醺兒長得跟您最像了…”
“哦?”蔣戚耀眯了眯眼,對她後半句話似乎很受用,他疼愛這個女兒,除了她聰明機智,最重要的就是很好地繼承了他脫俗的容顏,“我什麽時候說過讓你肆意跑出府玩耍的話?”
“就是您說的!就您說的!那次您不是答應了斂秋和壽全的親事,讓醺兒幫忙打點的嗎?這不,我就出去陪斂秋挑些陪嫁的頭面、首飾什麽的啦,斂秋在魏國府這麽多年了,總不至于這點嫁妝都置辦不了吧?”微醺裝作委屈道,其實她爹當初說的是讓她幫忙盯着些下面的人,把事情辦體面些。
“還有,醺兒連接替斂秋的人都找好了呢!不然斂秋嫁得不會安心的!”微醺說着就把身後的顏夕往前推了推。
顏夕被毫無預兆地推了出去,驚惶地往前望了望,這一看正好對上了蔣戚耀無意投過來的一睐,頓時心底抑壓着情緒洩露了一些,她慌忙又垂下了臉。
不知道是否錯覺,蔣戚耀方才不經意的一看,似乎看到了這個瘦弱的女娃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一些一閃而逝的火光。
“嗯,看上去倒是挺幹淨順眼的,既然姑娘喜歡你,那你以後就盡心伺候着吧,叫什麽?”
顏夕垂着頭站在那裏,身軀不時地抖動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連老爺問話都沒聽見,微醺連忙甜笑着道:“顏夕,她叫顏夕,夕陽殘暮憶紅顏…”
她知道她爹喜歡這些煽情的玩意,于是就搜腸刮肚地試圖吟出詩句來讓她爹對顏夕的印象好一點兒。
蔣戚耀沉吟片刻,忽而擊掌贊嘆微醺有才情,把顏夕方才的失态忽略了。
邁出書房的門檻,微醺才長長地籲了口氣,随意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就轉身過來挽住顏夕的手,俯身用探究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顏夕,你不要害怕,爹爹他很少打罵下人的。”她試探性地說了一句話。
顏夕擡起眼皮回看她,小人兒眸帶水光迷蒙似醉,雙頰飽滿,粉唇微撅,那是一張十分讨喜的容貌。只是,顏夕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厭惡。
斂秋向來是說到做到的人,早上的時候才說要教顏夕梳些複雜的發髻,趁着六姑娘午後小憩的功夫就把人叫到房間裏學了。
“辮子梳上去,嗯,然後這裏留發,再把旁邊的發分三小束擰上去…”斂秋在一旁指示着,顏夕則雙手笨拙地按照指示往拂冬的頭上這兒擰擰,那兒束束。
“不對不對!辮子抓偏了,還有,這束頭發擰得太醜了!”斂秋做事向來仔細盡責,盡管那樣複雜的發髻雛形對于一個初學者來說算是那樣了,但她依然覺得醜,覺得沒辦法接受。
“不行!要從鬓邊向上半截指的方向穿過去,那根辮子方向擰錯了!”斂秋連連搖頭,顏夕焦急得汗如雨下,一個不慎手勁大了些,如坐針氈的拂冬便慘叫出聲。
聽見對樓裏如此熱鬧,此刻躺在榻上汗如雨下的微醺更加沒有睡意了,她把長袖挽到了肩膀上,那十幾件裁剪清涼得當的小衣已然又被姜汁撞奶扒走了。
她私下裏都把姜媽媽叫成姜汁撞奶,當初她來到這時代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姜媽媽的乳,那碩大的乳這些年一直一直明晃晃地在她腦海裏循環出現。現在只要一想起她無比慈愛地聲聲喚着“寶,來吃乳乳了”就惡心得翻江倒海,但一方面又知道因此傷了奶媽的心,因此十分矛盾。
她撇撇嘴,套上牡丹彩絲繡鞋經過大理石紅木圓桌的時候,伸手就倒了數杯涼水一灌而下,依然感覺解不了渴。
這時聽見對樓拂冬的一聲慘叫,微醺嗆了嗆,猛咳了幾下就急忙跑出房間靠在廊邊的木欄栅朝下看,于是,就看見了這一幕:斂秋在一旁指手劃腳着,顏夕瘦骨嶙峋的十指上纏滿了糾結成團的發絲,拂冬表情痛苦地掩面而泣。
微醺不禁覺得逗趣極了,于是穿過旁邊傾斜而下的木廊橋,悄悄地來到斂秋的房間前。
“顏夕呀,你真的是姑娘家麽?怎麽魯魯莽莽的,手勁兒還這麽大,還是說你跟我有仇故意使的勁?”底下的拂冬終于忍不住斥責。
顏夕微不可察地神情怔了怔,臉色潮紅,汗如雨下,連連道歉。
倚在門邊偷看的微醺看着顏夕的兩撮斜入鬓的長劍眉,往眉心的方向抽搐了幾下,神色尴尬的樣子很吸睛。
女孩子長了一雙英氣的劍眉,讓明明柔弱絕色的面容徒增幾分倔強,微醺在二十一世紀喜歡的女星全都有一對柔中帶剛的劍眉。
“對不起,我還是重新來吧。”正當顏夕抽出十指正欲去拆開那些歪斜雜亂的發髻打算重來時,拂冬忍不住“哇”一聲哭出來。
顏夕滿臉的愧疚和尴尬,正當不知如何勸慰拂冬之際,聽到門外一聲清脆稚嫩的童音:“讓我來吧。”
轉身望去,原來六姑娘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自個兒跑到這裏。她眯着眼睛,底下卧蠶美極了,明顯的忍着笑,似乎已經在門外看了些時間了。
“姑娘,怎麽這就起來了,吵你了嗎?”一旁的斂秋也笑意盎然的,忙過來拉微醺的手。
微醺也只對她笑笑,然後對拂冬說:“拂冬,你還是去幫姜媽媽準備茶點吧,這兒我來。”
拂冬一聽,如赦大罪,也顧不了撥弄頭上糟成一團的亂發,急急忙忙地應了奪門而出。
斂秋則一臉為難地望了望自家姑娘,又看了看顏夕,為難道:“這…”
微醺大笑一聲然後道:“反正顏夕以後只會幫我一個人梳髻,那旁人的發量、頭型都明顯與我不同,那還不如一開始就用我的練習。”
“放心吧,我相信顏夕很快上手的。”見兩人沉默不語,微醺又投來一個肯定的眼神,鼓勵道。
“既然如此,那顏夕,你下手輕一點,別弄疼了六姑娘。”斂秋嘆了嘆氣,只好叮囑顏夕道。
“是。”顏夕恭謹地接過微醺笑着遞過來的篦梳,見她泰然地撩了撩裙擺就坐定在繡墩上,便開始小心地把她發髻拆散披落。
她的發質很柔軟、纖細,當瘦削颀長的手指從她如瀑的發底滑落,猶如摸着一匹上等的絲綢,觸感微涼,柔滑輕盈。
“其實姑娘的發量不少的,只是發絲太纖細了,所以都只能绾小髻。”斂秋在一旁帶點白玉微瑕般的嗟嘆。
“我就覺得把它們再剪短一些然後任其披散也挺好的,省事而且也能顯出一種灑脫超然之氣。”六姑娘老是如此一本正經地開玩笑,斂秋不可茍同地搖了搖頭。
顏夕的動作放得更加緩慢、小心,生怕再胡亂發力弄痛了六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