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醺交握着的手指不時地撥弄一下膝上裙擺的褶子,額邊沁出了密汗,又熱又悶的午後讓人昏昏沉沉的,犯困又難以入寐。
白皙透薄的眼皮不時地扇盍幾下,發端隐約傳來停滞又複始的拉扯感,她知道是顏夕笨拙而謹慎地绾發,小心翼翼不弄疼她。
不知不覺地,随着頭皮的酥麻感愈來愈甚,微醺覺得困意愈來愈濃,眼皮泯滅了最後一絲光亮,感覺整個人身體陡然一松,往下一墜,撕扯的疼痛感從鬓邊傳來,微醺倒在地上疼得眼淚直往眼眶打滾。
“嘶——”微醺用手撫着鬓,忍不住低低地□□一聲。
“姑娘!姑娘!有沒有怎麽樣?斂秋看看…啊!都流血了!”
顏夕蹙着眉定定地站着,看着手邊一捋脫落的黑亮柔順的秀發,起先的酣暢感已經轉為愧疚和不安。
“六姑娘…對不起…”顏夕有點後怕地跪倒下來,頭垂得低低的,比面對官兵和牙婆子的暴力威逼時垂得還要低。
微醺用斂秋遞來的帕子緊緊按着鬓邊的傷口,從忍着痛的淚眼中看見顏夕低伏在地的後背,那樣瘦削的身軀,還不時地抖動幾下,平白地讓人感覺到不忍。
她擦了擦淚水,挪着雙腿靠近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她蹙着那對英氣的眉,緩緩地擡起那張絕色的小臉,透過遮蔽的長睫,看到了她淚光點點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了底下的卧蠶,缱绻的秀眉是舒展開的。
她笑着告訴她,不要緊的,誰都有錯手,我會讓斂秋保密的。
可是,護主心切的斂秋慌忙出去找大夫的時候,已經不經意地透露了顏夕的錯誤。
原本傷害到主子的發膚理應打個半死逐出府的,但微醺堅持咬定是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才導致的,并極力維護,最後只罰了幾天不給飯吃關柴房一個月以示懲戒。
起初罰不給飯吃的那幾天,微醺都偷偷地藏了些饅頭包子,趁着夜色昏暗的時候偷偷跑到柴房門邊,從窗戶的縫隙把包子塞進去。
靠着牆壁餓得奄奄一息的顏夕聽到動靜,警惕地喊了一聲:“誰?”
剛要走的微醺聽到顏夕略微沙啞虛弱的聲音,不由地停了下來,折回柴房門邊,隔着門板道:“顏夕,你還好嗎?那油紙袋裏裝的是熱的包子饅頭,你趕緊趁熱吃了…”
聽到是六姑娘的聲音,顏夕不由地心虛了一下。其實那時候微醺睡着的時候,她正拽着她鬓邊的一束發,她明明是可以及時扶住她的,可就在那麽一霎,一些血腥般的畫面浮過腦海,她就像被魔鬼操控着一樣,不由自主地拽緊了那捋發絲,看着她直直地墜下,直到皮發分離…
“六姑娘…你…還疼嗎?”顏夕的聲音帶着愧意。
微醺摸了摸鬓邊敷着的一大坨草藥,微不可聞地嘆了嘆氣,道:“敷了藥已經好多了,你也不用愧疚了。”
“我…”一時之間,顏夕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之後的一連幾天,微醺都會待到夜色暗下來的時候偷偷到柴房給顏夕送吃的。只是,她沒有說話送完就走,顏夕也很沉默地接受。
一個月後,顏夕從柴房被放出來,就被安排到了魏國府偏隅的南面角落裏綄衣,綄的還是些下人的衣物,吃住和十六個侍女一起。
起先由于她年紀小,加上長相秀美,一些年長的婢人都會照顧她、疼惜她。但是相處得久了,發現她總是有些異于人的怪異。
這天頂着暑天烈日,好不容易綄了一個上午的衣物,來到食堂裏用飯。由于她是故意晚去的,所以木桶裏的飯幾乎被掏空了,只剩邊緣一些焦的還黏着。
她安靜地用木勺一遍一遍地刮着桶沿,把米飯一點一點撥到粗瓷碗裏。
此時大部分人都已經吃過飯到堂下老槐樹乘涼休息去了,食堂裏所剩的人不多。
一些年齡與顏夕相仿的丫頭看見她來了,就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也有幾個年長一點的有點看不過去,不時地在一邊做出噤聲的動作。
這時,一個長臉型皮膚黝黑的丫頭捧着自己的碗走到顏夕旁邊,拍了拍她肩膀,友善地道:“小夕,我這裏吃不完,分你一半吧。”
其實這些幹體力活的婢人一般都得給吃飽的,每個人都可按自己飯量上報上去,一般到領飯的時候就得領多少,所以一般即使晚去頂多飯菜涼了,但也不至于沒飯留下的。
幾個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丫頭噤了聲,不時地把眼光瞟過來看看木桶前的兩人,幾人的碗裏都明顯比前一天裝的飯量要多。
顏夕頭微微轉過去,眼睛掠了掠那婢人的碗,就端起自己碗內不多的飯粒安靜地走開了,由始至終地不發一言。
這時那幾個丫頭站了起來,過來拉過那個好言要分飯給顏夕的丫頭道:“桃子,人家還不領情呢,你理她幹嘛?”
“咱們甭管她了,你瞧她平時那不屑的樣子,叫她一塊去做什麽事情準是拒絕,連沐浴都要把澡堂的門緊緊關上不讓人進,身上有寶怕我們瞧見不是?你說大家都是姑娘,在屋裏換個衣服怎麽了?她倒好,非要躲得遠遠的,還不是自覺高人一等!”
“就是,就是,大概仗着自己由映日苑那邊過來的,打心眼裏瞧不上咱們,咱們何苦玷了她去?”
“由映日苑過來了不起嗎?伺候過姑娘了不起嗎?現在還不是一樣被人貶到這裏來,聽說呀,她把人家六姑娘的頭發弄沒了,還把人家頭皮傷了,現在呀,長不出頭發了!”
“真的嗎?真的嗎?那六姑娘不是成尼子了嗎?”
“噓——小聲點!”
接着,幾個人又湊在一起小聲叽咕起來。
本欲走開的顏夕聽到她們說到這裏,腳步陡然停了下來。
“可憐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那人可真造孽呀!”這裏的那人指的就是顏夕,然後又有細細碎碎的“頭發可是女子視之性命的東西呀!”或是“以後六姑娘因此嫁不出去,那人就是被剁碎了也彌補不了罪孽呀,貶她來綄衣太便宜她了。”之類的。
見顏夕一直僵着站在那裏不動,幾個年長的丫鬟終于忍不住過來拽開了衆人,衆人撇了撇嘴終于端起自個的碗坐回了席間。
這幾天顏夕一綄完了手邊的衣服就走出南苑,走到南屏林望着那條穿過幽靜竹林的的廊道一等就是大半天,常常還要半夜回去把落下的衣物洗了才能睡。
常常有人看她走出去,卻不知道她到底在等什麽,現在旁人不是不屑和她說話就是不願意自讨無趣,也都懶得理她。
一日黃昏,眼看着夜色将至,府內也零零星星挂上了燈火,南屏林一條穿林的廊道兩旁也挂滿了紅豔豔的燈籠。一個身穿青布裙的鬟丫姑娘靜靜地沐浴在暗影中,衣角被夏夜的風輕輕拂起,雙手握拳垂立,瘦削的身影,筆挺的身姿,如果沒有看衣着,光背影看上去有種讓人混淆性別的意味。
冷清的過道裏,突然在廊的盡頭出現一盞青燈,和細碎的腳步。等到腳步聲漸近,就傳來女子和男子的交談聲,原來是斂秋和一個白袍深衣的長胡子男人。
“先生,真抱歉把你留到這麽晚,都怪那小丫頭,竟是個連藥也不會熬的,我又剛好沒在。如今二門已經下了,難得您也體恤我們這做下人的…”斂秋提着燈,邊走在前方引路,一邊回過頭略帶歉色地對那男子說。
“不妨,不妨,不過與人方便。”男人捋一捋胡子,輕步提腳跟在斂秋後。
“東南角門就穿過這條游廊就到了,先生,當心點,小心腳下黑。”斂秋陪笑道,突然,風聲沙沙響動,一個黑影就從林竹間蹿到了游廊上。等燭火一點一點照亮面前小小的蒼白的臉蛋時,她愣了愣。
“…顏夕?”
“斂秋,我就想問問,六姑娘的頭發怎麽了?”顏夕心底其實是掙紮的,這幾天伏在六姑娘往常淘氣偷出府的角門過道旁,就是看看是否有機會接觸到她。如今被貶成低等下人的她是不能随意進出姑娘的院子的。
斂秋蹙緊了眉頭嘆息一聲擺了擺手勢示意她留在原地等待,她提燈領着大夫出了角門,原路返回廊道的時候,神色已經恢複平靜。
“顏夕,我知道讓你在南苑綄衣着實是委屈了,盡管你是無意的,但姑娘确實是因你而受傷了。”斂秋如今已經可以語氣平靜地與她說話,換着一個月前,赤誠護主的她絕對會遷怒于她的。
顏夕抿了抿唇,始終如一道:“我只想知道,六姑娘怎麽了?”
“姑娘的鬓皮傷了,大夫給她上了藥,沒多久就結疤了,可惜…疤褪掉之後…大夫說傷了囊根,大概…再也長不出毛發了。”說到最後,斂秋神情黯淡地垂下頭嘆了嘆氣。
“這個事情,姑娘已經讓我們隐瞞起來了,不想傳到老爺耳中,所以,你最好也不要說,那是為你自己好。”
顏夕伫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點被提着的火光在一片竹葉清香中愈走愈遠,他始終也沒有邁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