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夜也是在竹影斑駁中,他伏在父親的窗棂下第一次從父親的忠仆口中聽到都禦史、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的名字,那時也不過是偶然間窺聽見的。

那名忠仆讓他父親趕緊攜上老少離開,可他父親很堅定,他說:“逃?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能逃哪去?而且那麽一大家子要走談何容易?何況清者自清,我根本就沒做過,蔣大人的為人我還是知道的,我願意留下一賭。”

結果,他父親還是賭輸了。

臨官府的人來抓人時,一個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小厮代替了他,他娘把他易裝當成是幼時夭折的孿生姐姐。

那天蔣微醺從青樓鸨母手中把他救了過來,他是心存感激的,但當他得知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兒時,他的那點感激逐漸被仇怨取締。

一家五十七口人!磔殺的場面有多慘烈,他不用親歷現場,只消在牢裏聽那些嬉皮笑臉的獄卒把酒言歡就能清楚了解。

他初時聽得獄卒們說時,遠遠地瞥見了他們的酒菜,頓時胃部抽搐泛起陣陣酸液,然後就是翻天覆地的疼痛和暗黑。醒過來的時候,他在一位堂長嫂的懷裏,他長嫂抽抽泣泣地告訴他,他娘半刻鐘之前自挖雙眼失血過多而亡,屍體已被拖出去了。

聽說,那天老天怨怒,下了場狂風雷暴。

聽說,血都多得流到了田間,莊稼作物都沾上了血腥氣。

聽說,鄰近幾個省的劊子手都來了,依然湊不夠,還高價聘了一些膽大的屠戶過去。

聽說,足足下了近千刀,那一日由天微明直到深夜…

終于,那日之後,李府就剩下他一個男丁了。

可是,即使性命保存下來了,但如今憋屈在仇家充當個綄衣丫頭又能當什麽用?

顏夕攥了攥拳,小小的身影籠入竹影沿着青石板路返回南苑。

翌日,月落挂樹梢,天色微明,南苑數間下人居住的通鋪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丫鬟們洗漱起來,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了。

三號間的通鋪房間裏傳來了焦急的聲音:“糟了,怎麽會不見了呢?”

“月梅,在找什麽呢?”一旁束着腰封的桃子走了過來,向蹲在地上摸尋的丫頭問。

“我的銅鏡!不見了!昨兒晚上睡的時候還在的…”那名喚月梅的丫頭像被割掉了一塊肉般難受,“花了好多銀子托前堂的月清替我買的…”

“讓你愛臭美,花那冤枉錢買那勞什子作甚?喏,打盆水一照不更清晰?”這時,提水盆進來的丫頭把水盆往地上那麽一放,搭腔道。

“嗳,你不懂,那怎麽能比呢,銅鏡我收着想什麽時候照就什麽時候照了,而且,那可比水照得清晰多了!”那喚月梅的一面沾沾自喜地解釋着,一面又幽怨地往四下張望。

“你說我們整天在一塊兒的,誰拿你那玩意兒啊!”還坐在榻上绾着發髻的圓臉丫頭不屑地仰頭道,語氣雖是不屑,但心底多少還是豔羨的。畢竟這個時代銅是制錢的用料,普通老百姓有那些錢來買銅鏡,還不如用作別的。

月梅思付了一會,環顧四周,突然高聲道:“對了!準是那人拿的!”

一群丫頭氣勢洶洶出了屋門,來到院子裏,這時,只有顏夕一人在靜靜地搓洗衣物。

一個看上去十來歲的丫頭從人群裏沖了出來,舀起一旁桶裏的木勺往他的頭當頭淋了下去。

“嘩啦”一聲,小小的身子被淋了個透,衣物緊緊貼住了瘦弱的身軀,鬓發牢牢貼住了青蒼的小臉。那雙入鬓的劍眉沒有觸動一下,長睫因為濕透粘連在一起半垂下,看不見神色變化,只是手裏的動作停滞了下來。

“小賤貨,快把我的東西還來!”月梅不管不顧地嚷道。

顏夕沒有出聲,只用手背微微擦拭了額間,露出了俊秀的面容,繼續搓洗衣物。

“叫你呢!咋不理人呢!”月梅氣不過,伸出腳猛往木盆一踹,水花“騰”地濺開,但也把自個的腳弄疼了,沒好意思叫出聲。

顏夕終于放下了手邊的活兒,擡起眼睫,神色驟然犀利得讓人不禁一怔,語氣低沉道:“小賤貨叫誰?”

月梅凜了下,望了望身後給她撐腰的姐妹們,就又覺得底氣足了,嚷道:“小賤貨當然叫你!”

“好!”顏夕突然“嘩啦”地站起來,身上的水抖落了滿地,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周圍的人都吓了一跳,也摸不着他要做什麽。

“那你當然叫我做些什麽呢?小賤貨。”他語氣說得無有波瀾,似乎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稱呼。

可周圍的人只愣了一下就抑制不止地爆發出一陣嗤笑。

月梅起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旁邊有人推了推她,往她耳邊說了幾句後,她的臉色才變了。

“你…你…哪有你這樣偷人東西還罵人糟蹋人的!!我要告到柳管家那去,你這家夥有前科,這次絕對要被攆出府去的!”月梅氣不過,青着臉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道。

顏夕整理着衣服,偶爾朝她投來幾個目光,然後無辜道:“我沒有偷東西,更沒有罵人,你身後那些人都可以作證。”

然後,他往前踱出兩步,星目炯炯,朝她身後那夥人道:“你們誰看見我偷東西了嗎?又有誰聽見我罵誰了嗎?”

身後那群人都說不出話,是呀,可沒有誰看見東西是他拿的,也沒有人聽到一向寡言的他開口罵過人,方才那樣着實是算不上是罵人呀!

不過也有不知死活的和月梅關系好的小丫頭辯駁道:“你方才罵梅姐姐是小賤貨呢!”

顏夕認出這是平時常和月梅紮堆一起嚼舌根的丫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記得你,早二合米,晚三合米,可我每次看你一天下來舀了有整整六合米,要不要我去柳管家那給你加加量?”

“還有你,”顏夕又瞅了瞅月梅身後一個國字大餅臉的丫頭,“每頓四合米的,什麽時候變成每頓五合米了?”

“你,你,你,還有你…”顏夕逐一數了出來,末了,他突然也不再往下說了,只嘆息一聲道:“難道你們真的是無事可做了麽?”

是啊,就是每天幹完事情無事可幹閑得!顏夕就想不通了,每天幹完活下來都已經累得半死,壓根就沒有心思和精神去怼人、去管周遭與他無關打緊的人。而且,這些事情也只會讓他覺得繁瑣而累人,他就不懂她們為何仍樂此不疲。

被指出來往日裏和月梅關系最要好的幾人都心虛地噤聲了,要是鬧到柳管家那裏,讓人知道她們并不按報給的量來領飯,怕是要罰好幾個月的銀錢呢。

晴朗的夏夜,星兒璀璨,月兒皎潔,不時有涼風習習而來,微醺搖着蒲扇沿着映日苑後方的游廊走,頭上罩了一層薄紗絹。她走着走着,有些不耐地想拽開臉上那層紗。

“姑娘,你想做什麽?”身後的斂秋忙上前來拉住她。

這時,廊道兩旁早已高高挂起了紅燈籠,把不時在游廊上來來往往的婢人映得紅豔豔的。

“熱啊!都快蒙得我透不過氣來了,我就掀開一會,就一會!”微醺撅着嘴巴朝斂秋撒嬌道,這招使在斂秋身上一向有效,但此時斂秋卻皺了皺眉。

“姑娘你胡說,這蠶絲絹最透的了,怎會把你悶着?”斂秋無奈,又幫她理了理松開的紗絹,把它蓋嚴實了,指了指旁邊的婢人道:“姑娘,你得顧念着這些下人,她們晚上還得值夜呢,你可別把人給吓着了!”

微醺大受打擊,伸手進紗絹內按了按光禿的鬓,黯然道:“少幾根毛而已,我難道就成妖怪了嗎?”

斂秋見她着實是在意了,心內陡然升起一絲疼惜,蹲下來揉了揉她披散的長發,低言道:“姑娘,對不起,斂秋失言了,當然不可能是妖怪了,咱們六姑娘怎麽看都是個大美人!”

微醺垂目站着不動,斂秋着急了,忙道:“掀,把這勞什子掀了去,可別把咋姑娘熱出身痱子來!”

說着,就伸手去掀微醺頭上覆着的紗絹。一旁的婢人聽到了都慢慢停住了腳步,好奇地扭頭過來朝這邊看。

微醺眼角餘光瞟了過去,不由地彎了彎唇。

正當好事的群衆等待着看紗絹下被傳成了癞子的六姑娘“尊容”時,紗絹翩然地随着夏夜的風拂落委頓下來。

彤光耀耀的游廊上傳出了“啊啊!”的集體慘叫聲,其聲音連南苑都聽到了。于是,又紛紛有流言湧出。

有幾個在南苑值夜的丫鬟吓得互相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姐…你說方才那聲音…是不是那南屏林的女鬼索命來了?”一個小丫頭把頭埋在旁邊一個年齡稍長的丫頭懷裏。

“…噓!別說了!”

“上次值夜的曉雨不是說在南屏林遇見女鬼了嗎?可吓人呢,說是白衣裳的,披頭散發地在林子裏晃蕩,還不時發出妖光…”

“對啊,對啊,不止曉雨,還有幾個人看見了,說是一到三更就出現了,現在她們都不敢巡南屏林那邊了…”另外一個瑟縮在牆角的婢女道。

“不會是三夫人回來了吧?”一個看上有十七八歲的丫頭顫着聲音道。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一群小丫頭聽了連忙挪動身子湊了過去,這些年齡小的進府時間短,并沒有聽說這舊時府內的舊事,都紛紛探聽起來,大夥兒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的,不一會兒就忘記了先前的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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