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屋內傳來一陣接一陣的恸哭聲,微醺就知道,老祖母大概是已經走了。

她的心情很複雜,明明之前還鮮活着的,會生氣會打罵,會為了可笑的傳宗觀念而硬迫着微醺病危的生母入住偏僻荒蕪的翠竹苑,強逼她爹先後納了一個又一個姨娘,更在原三夫人死後就早早逼蔣戚耀娶繼室,看着就是惡毒相的人。如今終究還是敵不過歲月、敵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

人死之後,他在世間的一切是否也與本人毫無關系了呢?曾悔恨的、喜愛的、憎恨的、怨怼的、牽挂着的…通通,都不再重要了。

微醺深深地扇盍了長睫,大滴的淚水就往下墜落下來。

她慢慢擡起頭,窺探四周。

房屋正中的花梨大理石圓案上,還擱置了幾個那日因為齊哥兒和她的事而氣得痰咳時,雪梅遞給她的盛了參茶的琺琅杯。其中一個蓋子半開,裏面隐隐能看見蓮子和雪耳,大概是知道老太太即将去,雪梅給準備了糖水,讓她走得不至于太苦。

紅檀妝奁因年代久遠,上頭的花鳥紋金漆已經褪落了一些。妝奁前的鏡子早已收起,裏面的簪子也已經很久沒有動過的痕跡了。聽說老太太年輕時還曾經是個美人呢,還是京都一帶難得一見的。那時還是個溫婉柔弱,文靜知書的閨秀千金…

顏色暗沉的紫檀百福千工床上,安靜地躺着一個聲息全無,老朽如枯木般的老太。已經換上了簇新的暗紫色織金團福紋壽衣,床尾的位置擱了一件往日從內室出來接受大夥兒定省時都會披上的獺皮裘衣。

床榻下圍了一群釵金戴翠,哭得一個比一個賣力的婦人。本來老主母去世,這些作妾的是沒有資格進來,只能在外頭候着的。無奈蔣老太膝下三兒一女,就只有三兒子一家在,子孫除了齊哥兒又盡是女娃。

總得拉人撐場面不是?

微醺發覺不止些大人們哭得山崩地裂的,就連小孩兒也哭得椎心泣血。略往前靠一點,驚異地發現齊哥兒腳板心與馮氏的手相連處出現了小半截銀針!再看別的姨娘和姐兒,擰大腿的、抓手的、摳臂的…

頓時只覺得無力,癱坐了下來,立馬用手背拭幹了眼淚。

馮氏雙眼腫紅地回過頭來,眼光冷漠地淡視了她一眼,就又繼續扭頭抹巾子號哭了。

微醺被屋內震耳欲聾的聲音震得有些頭痛欲裂,握着顏夕的手想讓他扶她出去透透氣。這還沒站穩起來,就聽到屋外衆人大聲疾呼的聲音。

屋內的哭聲頓時收斂了一半,姨娘們面面相觑,最終還是馮氏斂了斂容讓衆人守着老太太,她自個兒抱着齊哥兒走了出去。

微醺走到屋外就看見一男子在寒天雪地裏□□着身子,跪倒在院裏,飄落的雪幾乎把頭頂和雙肩覆蓋住了。一旁的小厮丫鬟們不停地勸阻。

一丫頭見三夫人出來了,忙往這邊跑,邊喘着氣邊往這兒嚷道:“三夫人…您快勸勸三爺…”

馮氏瞄了一眼正欲往前的微醺,把齊哥兒交給一旁的侍女,八步趕蟬般越過她,并在經由她身旁時忿忿地把她往後拽了下,使得她直接摔倒在身後的顏夕懷裏。

“老爺…娘在九泉之下必定不忍看你這樣作踐自個身體,你又何苦?身體發膚…”馮氏剛要婉順地從雪地裏挽起蔣戚耀,卻被他摔了手。

“你進去罷…守着娘,讓我獨個兒頭腦清醒些…”語氣裏醞着暗沉。

“老…”

“讓你退下聽不懂?!!”

馮氏剛還想勸說幾句,就被蔣戚耀焦躁地唬住了。

微醺定定地看着不遠處漸漸花白四散的衆人,還是提步回到屋內。

本該喜慶穿紅結彩的日子裏,魏國府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挂上了白紗白帛。當皇後娘娘獲許回府省親時,蔣老太太已經停靈第七天了。

這夜恰好輪到微醺守夜,微醺見衆侍女都忙碌數天顯得很疲憊了,于是就命她們都下去睡會,有需要自然會叫人。

“顏夕,要不你也下去躺會吧?”微醺慎微地試探道,其實她并不希望顏夕下去,盡管她平日裏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但深夜裏獨自對着棺木停柩難免心悸。可她又擔心這個悶葫蘆一悶騷起來又會如那天一樣向她發難。

顏夕睨了睨她繃得緊緊張張的臉,故作順從地道:“姑娘既然吩咐下了…顏夕不得不從。”

接着,就看見她原本就蒼白的小臉瞬間變得更加慘白,長睫失望地垂下,卻也不開口挽留。

顏夕好笑地離開了。其實他并不打算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只不過見她方才飯都沒吃多少,身上穿得也單薄,打算去庖房端些齋菜順道到最近的東院去借件大氅給姑娘披上,然後就接着陪她守靈到天亮。

想不到這個平日裏膽子大得很,連無人問津的兇宅翠竹苑都敢占據為私人書房的小姑娘,此刻竟會害怕與一個死人同處一室。顏夕微笑着搖了搖頭,不由地加緊了腳步。

燭火搖曳,一男子眉頭深擰、雙目茫然地看着房梁,哀嘆一聲,對坐在他對面的華貴女子痛斥道:“瑩兒你!太讓為兄心寒了!!”

那女子憋了老久的淚一顆滾接一顆地從與男子相似的桃花眼裏冒出,倏地一下子從太師椅上滾落地上,跪在那兒拽着男子的衣袍哀求道:“瑩兒求三哥哥放我母子一條生路吧…難道你還不相信闵兒為人?他怎麽可能私吞赈款?”

“皇後娘娘請起!您這一跪下官可受不起!”蔣戚耀冷冷地掰開她的手,背身想要走出去。

“三哥!!”女子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從後拽住了他的手臂,緊接着再一次跪下:“三哥,如今李治廷一家已經伏法,你如今翻案的話連你自個的命也保不了了!”

蔣戚耀臉氣得青黑,扭頭就狠狠掰開了蔣芝瑩的手,痛心疾首道:“我蔣戚耀沒有你這種妹子!你只知道你的闵兒,那李治廷一家老少五十七口人呢?!難道沒有老的?幼的?我聽說李治廷膝下還有一個比醺兒大一兩歲的愛子,三歲識墨七歲入科,若然不是我錯判,說不定未來還是朝廷一棟梁!就被你這麽折煞了!你對得起皇上,對得起自己良心嗎?!”

“…三哥…”底下的女子已經泣不成聲了,哭了一陣,突然想起了什麽,救命稻草一般又拽着跟前人的衣袍道:“三哥,你不惜命不要緊,難道你也忍心看醺兒一起遭罪?”

她這一句成功讓蔣戚耀窒住了。

蔣芝瑩有些得隴望蜀,遂進一步勸道:“三哥,瑩兒知道你重道,但難道你就真的對得起醺兒的娘?誰不知道她是對你失望以致病情惡化的?醺兒那麽小就沒了親娘,如今你舍得讓她…”

說到這裏,蔣戚耀撓着頭皮痛苦起來,是呀,讀書人要懂得忠孝仁義,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做到了。因為重孝,不敢違抗蔣老太的意思,可自個夫人死時,難道對他就沒有一絲怨怼嗎?更別說忠心仁義了,和母親妹子串通謀害朝廷命臣,還能稱對朝廷忠心?仁義道德?

他撓得頭皮發麻、滲出血,依舊不知道究竟哪裏出錯。明明,他就不想這樣的呀…

“瑩兒…為兄是不是很窩囊?”蔣戚耀凄然苦笑了下,此際他一直信以為傲的東西盡然崩塌了,突然間很厭棄這樣的自己。

蔣芝瑩知道他有些心軟了,于是連忙站起扶着她三哥到邊上坐,“三哥,事到如今,你我已經同坐一船,你沒有退路了。”

蔣戚耀冷笑了聲,只質問她:“娘說證明李治廷清白的證據…你可收好了?”

蔣老太臨死前依然不放心。當初沒有毀掉證據,因為這個證據同時也可證明闵皇子沒有參與其中,只是,證據還不夠充分。他們擔心日後若生起什麽變故時,這份證據能夠暫緩他的性命。

蔣芝瑩抹了抹淚,“三哥放心,我都收穩當了。”

他們不知道,此時門外站着一個小身影無意地聽到了他們的話。其實聽到的也不多,只這兩句:“娘說證明李治廷清白的證據…你可收好了?”“三哥放心,我都收穩當了。”

雖然此時空蕩蕩的靈堂外,怒號的寒風漸漸停歇,微醺依然冷得搓了搓發白的雙掌,然後捂入懷裏,整個人瑟瑟發抖。

肚子叽咕一聲,更加餓了。其實都是自己矯情,裝什麽悲憫,還裝得沒了食欲。明明老太太生時壓根表現不出疼愛她,頂多就同意讓打在顏夕她們身上的五十棍改為每人十棍,還要改為疊加打在她身上。若硬要說這是疼愛的話,卻也只能說是了。

其實她也與老太太親切不起來,只是,她總是隐隐地感覺到這大宅裏有種無奈,會讓人不得不違背自己。老太太如是,馮氏也如是。

此際和一個冷冰冰的軀體共處一室,微醺先前的什麽悲憫同情統統抛諸腦後了,只感覺到心慌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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