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布蕾妮的項鏈·二
《夜莺》最為人熟知的除了它的動聽,還有一個和曲子本身一起流傳很久的逸聞。
它是一首小夜曲,傳說是創作它的維克多先生寫給自己愛人的情歌,多年來被無數人當作求愛之曲演奏過。在城主最喜愛的女兒生日時當衆演奏這支曲子,顯然不太合适。
可維奧列特坐在椅子上彈琴的模樣非常閑适,好像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他纖細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連看起來有些輕佻的紅發都像溫柔的陽光,至于嘴角那抹有些過分迷人的微笑,則像在撩動別人的心。
曼陀林通常用于獨奏,但他讓同伴們的演奏很好地融入了主旋律,優美婉轉的曲子在他的改動下顯得更為輕快,整支曲子和諧又豐富,聽起來比流傳最廣的獨奏版更有意思。詩人在合奏中無疑扮演着核心角色,曼陀林輕快悅耳的聲音像把珍珠串成項鏈的金絲,将風笛、手鼓和口琴的伴奏連在一起,形成以他為絕對中心的樂曲。
詩人輕輕哼唱,歌詞是陌生的語言,由他唱出來卻并不突兀,顯得神秘而動人。他一條腿支在地上,另一條随意地踏在椅子的橫杆上,唱到高潮時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簾幕一樣遮住了那雙含情脈脈的藍眼睛。
“布蕾妮,”一位穿着藍色絲絨裙子的小姐在羽扇遮擋下和城主千金閑聊,“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語言,也沒聽過這樣的《夜莺》。”
“是不是很棒?”布蕾妮的綠眼睛裏充滿憧憬和笑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我在廣場上聽過他們的演奏,很有趣,很……自由。”
“自由?”
“像荒野上吹過的風,自由而歡快,不是嗎?”
藍裙子小姐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太理解她形容的“自由”,但也沒再說什麽。畢竟布蕾妮才是今天的主角,她對流浪樂團作出的評價,其實就是樂團坐在這裏的原因。
她的目光終于從詩人身上挪開,随着輕快的鼓聲落在了樂團裏唯一的女性身上。
女鼓手坐在詩人身後,她的長相不算精致,甚至有些風沙磨砺的粗犷,氣質卻像懸崖邊岩石上開的花,冷漠中帶着一點凜冽的冶豔。她靠在椅背上用手鼓為詩人伴奏,長而寬的裙擺散在腳下,露出她腿上神秘的刺青,一直蔓延到裙擺分叉上看不見的地方。
亞索沒有這樣的習俗,人們以白皙光滑的皮膚為美,城裏沒有一個年輕姑娘能在身上刺東西。可這個女鼓手的皮膚既不光滑也不白皙,還在腿上刺滿了奇怪的花朵和紋路,卻有種神秘而吸引人的美。
她是城中除布蕾妮外最美的女人,父親是城主的秘書官,有令人豔羨的家世和嬌美的容貌。可她看着這個把禮服裙穿得過分随意的女鼓手,居然無端有些羨慕。
像布蕾妮說的,比她們的精致打扮和良好家世,對方有自由。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明顯,女鼓手擡眼看她,見她慌亂地把臉藏在羽扇之後,勾起嘴角笑了笑。下一秒,她的鼓聲突然變得急促而歡快,像是奔騰的馬蹄,又像是窗外的雨聲,和變調的琴聲形成讓人難以置信的和諧。她的手臂有恰到好處的肌肉,敲鼓時露出的線條優美而健康,動作并不規範,鼓聲卻很好地中和了琴聲變調的突兀。
她躲在扇面後把視線移向其他人,但音樂在一個高潮後戛然而止,沒有繼續下去。
包括正在跟商人談話的城主本人也望向流浪樂團所在的小舞臺,與此同時,詩人舉起撥弦的手,手上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銀色戒指。
“向維克多先生致敬。”他收回手,向在場的貴賓們行禮。
他話音剛落,舞臺周圍的花叢突然炸開,濃煙從爆炸的位置彌漫開來。有人高聲呼救,有人在煙霧裏安撫所有人,還有人已經奪路而逃,剛剛還沉浸在音樂中的人群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騷動陷入了混亂。
藍裙子小姐轉身想找布蕾妮,卻發現她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着舞臺的目光滿是笑意和仰慕。
“真有趣的戲法。”她笑着說。
藍裙子小姐怔了怔,循着她的目光往臺上看。
煙霧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在賓客們還沒來得及開始逃跑時就已經逐漸消散,等有人指着舞臺驚呼,他們才發現其實并沒有什麽爆炸。
那只是詩人變的一個戲法,只是太過精妙,甚至都有些像魔法了。可像他們這樣的流浪者怎麽可能會用魔法?那必然是個熟練的戲法。
他們遲疑着停下腳步,發現那漂亮的紅發詩人已經從舞臺上跳下,正朝人群走來。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只有一個穿綠裙子的身影站在原地,沒因為他的接近而挪動自己穿着精致高跟鞋的腳。
布蕾妮小姐任由他在自己面前停下,然後向自己伸出右手。
詩人在向她邀舞。
她眨了眨眼,像個頭一次跳舞的小姑娘,眼裏浮現出再明顯不過的驚喜,欣然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精彩的表演,謝謝你。”她和詩人一起步入舞池,左手隔着蕾絲手套輕輕搭在他肩上,“我父親派人去邀請你們,是不是有些冒犯?很抱歉,他堅持不讓我自己去。”
“他是對的,像您這樣美麗的小姐,不應該親自到廣場上邀請我們。”詩人的手掌虛扶在她背上,避開了禮服背上的的裸露部分,卻有意無意地在她耳邊低聲細語,“能為您獻上一曲,是我最大的榮幸。”
布蕾妮笑起來:“你真會說話。”
他們離得很近,近得布蕾妮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紫羅蘭香,她擡頭看對方的臉,居然覺得自己有些被比下去了。
這個看起來非常年輕的男人有和流浪者身份毫不相稱的白皙皮膚和俊秀五官,手指上除了彈琴磨出的繭也并不粗糙,整個人整潔得稱得上完美,比起流浪者更像和她一樣的貴族。他跳舞的動作相當熟練,扶着她的手也很有禮貌——她見過不少趁跳舞時動手動腳的貴族,這一點上詩人甚至算是非常完美的舞伴。
“你叫什麽名字?”她忍不住問。
“淑女不應該主動詢問舞伴的姓名。”詩人握着她的手讓她轉圈,聲音裏有些笑意,“但既然您問了,我當然要如實相告——我是紫羅蘭樂團的團長德維恩。”
在亞索周邊地區流行的科博萊語中,德維恩是神秘的意思,他這麽說當然不指望布蕾妮會相信,可那位美麗柔弱的小姐只眨了眨眼,誇贊道:“很有詩意的名字。”
她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維奧列特差點沒反應過來,只好笑了笑,帶着她又轉了個圈,順勢踏向舞池的另一邊。
“猜猜他們在說什麽?”霍奇百無聊賴地把玩着自己的風笛,踢了伯爾金斯的椅子一腳。
“這還有什麽好猜的。”伯爾金斯并不好奇。
霍奇撇撇嘴,正要對布蕾妮的樣貌身段點評一番,剛才沒參與談話的佩特拉突然低聲道:“閉嘴。”
佩特拉脾氣不好,但也不會随便發脾氣。霍奇擡起頭,發現城主正端着酒杯朝這邊來。
“各位的演奏非常精彩,尤其是那位年輕的詩人——”城主笑着看了一眼舞池中的布蕾妮和維奧列特,“我許多年沒見過這樣出色的歌喉了,難怪我那任性的小女兒非要讓我請你們在今天表演。”
佩特拉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霍奇立刻接過話頭跟他繼續聊,伯爾金斯搭着她的肩膀回頭假裝一起收拾樂器,低聲問:“怎麽了?”
“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佩特拉扭頭看了看還在和布蕾妮跳舞的維奧列特,替這不靠譜的團長做了決定:“晚餐後我們就找借口走,到時再通知維奧列特。”
霍奇和城主談了片刻,回來聽說他們這個決定,不情不願地把城主剛才的話轉述了一遍,說:“他想邀請我們留下住幾天,說不定我還能看到那把傳說中鑲滿寶石的劍——”
“我們來歷不明,他怎麽可能把這種寶物給你看?”佩特拉翻了個白眼,“他在懷疑我們,這是試探,明白嗎?”
“可我們想走也走不了啊,維奧列特都快長在人家姑娘身上了。”霍奇還在掙紮。
“我們今晚就出城,給他留個标記,他出不來就留給城主做女婿吧。”伯爾金斯打趣道。
佩特拉沒理這句玩笑,因為維奧列特不可能出不來。他精通各種堪比變臉的化妝術,能在幾分鐘內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這次來亞索前他也給大家都化了妝,連霍奇臉上的刀疤都是假的——真的刀疤在另一邊,不知被維奧列特用什麽東西遮住了。
這家夥幾年來一直用各種僞裝手法從他們招惹的人手下逃出來,論逃命手法可以說是他們這夥人裏最強的一個,再說……那位布蕾妮小姐也不一定真的喜歡維奧列特。
她沒說自己的這個想法,只是和伯爾金斯一起在宴會廳的出口留了一個隐蔽的标記,确保維奧列特出來時能看到。等維奧列特跟布蕾妮小姐跳完那支舞,已經找不到他們的人影了。
“怎麽了?”布蕾妮挽着他的手問。
“沒什麽。”維奧列特笑了笑,風度翩翩又不失親昵地替她整理一下有些淩亂的發絲,“沒想到兩支舞的世界過得這麽快,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當天晚上維奧列特沒在布蕾妮小姐的房間裏過夜,幾乎在宴會散場時他就向那位美人告別了。他借着夜色的掩護從走廊離開時,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布蕾妮小姐的那位藍裙子閨蜜,“她”搖着羽扇從花園裏走過時,還有完全沒看出破綻的女侍朝她問好:“賽利亞小姐。”
“她”擺擺戴着絲絨手套的纖細手掌,光明正大地從大門出去,在門口衛兵的攙扶下上了在門口等待的馬車。
“小姐,現在回家嗎?”車夫問她。
“賽利亞”臉上有些緋紅,顯然是喝了酒,她随意點點頭就進了車廂,關門後“刷”一聲拉下了簾子。
馬車緩速前進着,片刻後車夫聽見車廂裏響起硬物碰撞聲,疑惑地停下車來敲了敲門:“小姐?”
沒有人應和。
他猛地拉開車廂門,只見賽利亞從座位上滾了下來,睡得毫無知覺,額角有一處紅腫,顯然是摔下來時碰到的。
車夫不敢碰她,只好重新關上車廂門,駕車迅速送她回家。
等馬車駛遠了,路邊的小樹林裏有人探出頭來,“她”和賽利亞看起來一模一樣,只是沒穿那身藍裙子,而是換上了一身束腰長袍。确認沒人發現他以後,維奧列特笑了笑,在路邊噴泉裏洗掉了臉上的僞裝。
水面上映出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賽利亞了,甚至也不像白天在布蕾妮小姐生日宴會上演奏的那位“德維恩”,皮膚非常白,但看起來毫無特色。他仔細洗幹淨屬于“賽利亞”和“德維恩”的部分,又給自己換了新的妝容,大搖大擺地從大路上往城門走去。
“等你好久了,怎麽才來?”霍奇躲在城門下的陰影裏,見他變了一張認識的臉,受不了地叫道,“我才不要對着安格魯那個倒胃口的蠢貨的臉,你能不能做點好事?”
“安格魯好歹也是給我們的酒錢打過折的,你怎麽這麽嫌棄他?”維奧列特把披散的頭發束起來——它們已經被染成了深蜂蜜色,柔順而且很有光澤,像剛被發油打理過一樣油光水滑,霍奇看着它們有點作嘔。
他對裝無辜的詩人比了個粗魯的手勢,然後轉過身往城外走:“好吧,至少你用的不是人油。”
維奧列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們一前一後地出了城,衛兵仔細調查了他們的身份,但沒能發現什麽:安格魯·昂斯,城裏小玫瑰酒館的老板,他和他的夥計總是在入夜後出城迎接載酒的牛車,不到半個小時就會回來。
等那位酒館老板和他的夥計走進郊外的黑暗裏,衛兵們才回頭盤查下一個人。夜裏出城的人不多,這一位也是個熟人——在城主家裏當廚娘的麥莉,她家住在郊外,也總是這個時候幹完一天裏最後的活,然後帶着從廚房裏打包的剩菜回家。
一個衛兵朝她吹了聲口哨,調戲道:“當心點,小麥莉,回家路上遇到狼就來找我們。”
麥莉愣了愣,裹緊身上的外套,挎着籃子低下頭走了。
“這小娘們今天居然沒回嘴。”衛兵們哄笑起來,等那嬌小的身影也沒入黑暗,他們之中才有人回過神來。
“她家好像不在這個方向……?”
“對,那邊不是……”
他們突然發現,“麥莉”離開的方向不是她家所在的西邊的貧民區,而是亞索周邊最危險的,事故頻發的黑森林。
正面面相觑的時候,城裏突然一陣混亂,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從主幹道一路策馬狂奔,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下。
“剛才有多少人出城了?”領頭的隊長問他們。
衛兵們對視一眼,最後由他們這一班輪值的負責人回答道:“呃,有好幾撥人,有兩兩出城的,還有一個女人……”
“都往什麽方向去了?”
“兩個人去了貧民區,兩個往羅勒鎮的方向去了,那個女人是城主家裏的廚娘,不知為什麽去了黑森林的方向……”
騎兵隊長的表情被頭盔遮住了,但衛兵們能明顯感受到他在思考。幾秒後,他一揮手,對自己的隊員們說:“分頭追那四個結伴的人,留兩個人去黑森林找那個廚娘。”
他們騎馬遠去後,衛兵們才發現逐漸有市民聚集到城門這邊來,熱議的內容出乎他們的意料。
“布蕾妮小姐被擄走了……”
“那個流浪樂團果然不是什麽好人。”
“這一去還能追得回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