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狼牙和雨夜·三
馬車駛入希蘭以後,維奧列特帶着伊萊恩先下了車,說是到鎮上的冒險家公會看看情況,随後霍奇也獨自跳下車,不知道去了哪兒。伯爾金斯趕着馬車找了家還算幹淨的旅館,然後敲了敲車門,風度十足地提醒道:“旅館到了。”
片刻後,佩特拉推開車廂門,接過他遞來的手帕,笑着說了聲謝謝,然後跳下車來。
她動作幹脆如常,看起來沒受什麽大影響,但伯爾金斯還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
佩特拉搖搖頭,總算把剛才沒說的話說了出口:“如果德溫多拉真的來了,我怎麽樣無所謂,希望不會把你們也卷進麻煩裏。”
剛才她沒把這話直接說出來,一是因為維奧列特肯定不會同意,二是不想讓伊萊恩覺得她太無情,但事實上,在講那些故事的時候,這就是她最真實的想法。德溫多拉是她招惹來的,桑丘人的戰鬥力即使在整個大陸都是難以貶低的水準,他們幾個其實完全沒必要被卷進她們的糾紛裏。
對她來說是命運,但她不想把維奧列特他們也拖下水。
他們并肩往旅館裏走去,很快從櫃臺前定好房間取到了鑰匙。佩特拉拿了鑰匙正要開門,卻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其實你可以更依賴我們一點。”伯爾金斯說,“畢竟我們是同伴。”
這是個肯定句,佩特拉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打開門進了房間。
“我是在邊境線的一個旅館裏見到她的。”靠在冒險者公會的櫃臺上填表格的時候,維奧列特邊下筆如飛邊跟伊萊恩說起他和佩特拉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她幾乎都不像個女人,頭發短得能看見頭皮,眼裏沒有一點神采,如果不是聽見她開口說話,我可能都要以為她已經死了。”
“……她一定很難過。”伊萊恩低聲說,“後來呢?你們是怎麽決定結伴同行的?”
他知道維奧列特和佩特拉的感情很好,雖然佩特拉平時話不多,但對維奧列特的關心是再明顯不過的。也正是因為這樣,在得知平時像姐姐一樣照顧整個團隊的佩特拉有那樣過去後,他不由得會想,時間可能是撫平傷口的最好辦法。
但現在這個傷口被重新揭開了,而且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再被補上一刀。他很擔心佩特拉。
“把她從河裏救上來的是我的一個朋友,正好那段時間他在邊境線上有個任務,逗留了好幾個月也沒能回來,所以托我給他帶點東西過去。”
佩特拉在河邊的小鎮上呆了兩個月,被安頓在一個小酒館裏,靠做些力氣活來換取自己的食宿。救她的那人是個傭兵,是維奧列特的老相識,因為長時間沒法離開任務地點所以只好托詩人替他送件東西。救下佩特拉後第三個月的頭一天,他早早出門,好像終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很晚才回來。
那是佩特拉和維奧列特的第一次見面,詩人被她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扭頭去看自己的朋友:“這居然是個女人?”
“不然呢,你最近和男人睡得太多分不出來了?”他的朋友舉着酒杯翻了個白眼。
“但這也太……”維奧列特還是覺得不忍直視,他繞着穿了一身舊得發白的男式工裝的佩特拉走了一圈,心疼地拈起她短得快露出頭皮的頭發,“你們怎麽對一位女士這麽粗魯,這頭發是誰給她剪的,太過分了……”
“她自己剪的。”傭兵聳了聳肩,“不算壞事,因為這頭發太有個性,這裏沒人把她當女人。”
在這種小地方,女人向來是稀有物品,來往補給的傭兵和水手都想在休整時找點樂子,每個酒館附近都有妓女攬客,賺得比在酒館搬東西多得多了。除此之外,付不起嫖資的人還會在街上物色“獵物”,小鎮上的普通婦女夜裏都不敢出門,好在佩特拉雖然身材火辣相貌也不錯,但平時穿得邋邋遢遢,表情又死氣沉沉,加上這一頭亂七八糟的狗啃頭發,也算是因此得益,免去了被拖進小巷的命運。
“其實你有張漂亮的臉蛋……”
詩人湊近想仔細打量她的長相,卻被她伸手擋住了。他很少被異性拒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長相,沒有惡意。你長得這麽美,在這個小酒館裏搬貨太浪費了。”
“我不做妓女。”佩特拉語氣生硬道。
“你想什麽呢,我可不是皮條客。”維奧列特睜大了眼睛,“你見過我這麽好看的皮條客嗎?”
他确實好看,頭發和衣服都整潔又體面,面容精致得像藝術品,手指也幹淨而柔軟,顯得和這個肮髒窄小的酒館有些格格不入。幾乎所有路過的男人都在毫不遮掩地看他,目光赤裸得像已經把他就地扒光,只是礙于他的傭兵朋友坐在一旁才沒有出手。
他當然不屬于這裏,連身為女性的佩特拉都不得不承認他的美貌,但美貌在這裏卻是致命的東西。
“抱歉。”她敷衍地道了歉,又說,“我可以走了嗎?”
她的通用語說得還不太好,三個月的時間只能讓她學會一些日常用語,因為沒有人會教她說話。目前她說得最好的幾個詞語是“好了”、“多少錢”、“抱歉”和“謝謝”,能和詩人磕磕絆絆地交流已經很不容易了。
維奧列特看出她交流上的吃力,又去問了問自己的朋友,這才知道她是被從邊境河裏撈上來的。河對岸是什麽地方他當然知道,于是自然把佩特拉當成了受傷墜河的普通桑丘人,安撫道:“既然這樣,你養好傷後其實可以讓他們用船把你送回去的,雖然河水湍急,但這裏漁民也多,求他們幫個忙應該不難。”
他只是出于好意提出這個建議,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戳中她的傷口,所以當佩特拉突然流淚時,維奧列特有點不知所措。
“呃,抱歉,我可能說了不合适的話……”他輕輕拍了拍佩特拉的背,盡可能動作輕柔地把她抱進自己懷裏——佩特拉還比他高一點兒,這個動作讓他顯得有些滑稽——“如果讓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桑丘族在追殺她,只是不願意越過邊境線,所以她才能在這裏活下來。”他的傭兵朋友在一旁說,“其實我讓你來也有這個意思,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帶她離開這裏,到處去看看。”
即使隔着一條不算太寬闊的河,繼續在邊境線這一頭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她也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故鄉,既然這樣,還不如往更廣闊的世界去走一走。
維奧列特起初有些猶豫,但他猶豫的時候突然發現,被他抱住的女孩收起硬邦邦的刺,把自己的臉埋在了他肩膀上。
他一下子就心軟了。
“不誇張地說,那時她像只可憐的小羊。”維奧列特笑了笑,用羽毛筆的頂端搔了搔伊萊恩的下巴,“某種程度上和你剛認識我們時有點像。”
“我在你眼裏原來是這樣的形象?”
伊萊恩想象了一下,覺得……也還不錯,至少應該挺讨人喜歡。
“只是個形容,你更像小狗。”詩人低頭把最後一行字寫完,拿起登記用的羊皮紙卷抖了抖,等上面的墨水晾幹後推給他,“去交給櫃臺後的那個姑娘,然後我們就能走了。”
年輕人對他有求必應,乖乖拿着去了登記櫃臺,維奧列特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等他,遠遠瞧見那個坐在櫃臺裏頭的年輕姑娘說了句什麽,然後伊萊恩臉紅着點點頭,又指指他的方向,和對方交談起來。
他覺得有點不高興,但又知道自己的不悅毫無理由。那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對伊萊恩感興趣再正常不過,畢竟他的小羅密歐在人群裏也算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撥,在希蘭這種全是冒險者和傭兵的地方恐怕一年也見不到幾個。
但他還是不太高興,因為他們的談話時間未免也有些太長了——維奧列特忍不住站起身來,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袖,朝他們走過去。
“親愛的,”他有意把聲音放得很軟,并且滿意地發現了伊萊恩臉上受驚的表情,“你好了嗎?我想回旅館休息了。”
顯然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法來打斷自己和別人的對話,伊萊恩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應道:“弗萊娅小姐說也許現在就有合适的隊伍可以讓我們加入,但查詢資料需要一點時間,讓我稍微等一會兒……”
這當然是個借口。詩人看了那姑娘一眼,在後者眼裏看到了故作鎮定,知道根本沒有什麽合适的隊伍,但他也只是看了那一眼,沒有直接戳穿對方的謊言,而是從伊萊恩身上下手,撒嬌似的說:“可是我不想等了,我們明天再來看吧,好不好?”
伊萊恩當然無條件服從他的意見,向那姑娘禮貌道歉并告別後就跟着他離開了。他們只是想找個冒險者隊伍挂名,好有随時進入山谷或者荒野而不暴露行蹤的名義而已,即使今天就找到合适隊伍也和明天找沒什麽兩樣,這不是什麽急事,至少肯定不如維奧列特的意見重要。
出門時維奧列特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發現那位弗萊娅小姐有些失落地回頭幹活去了。于是他收起了剛才甜膩的語氣,伸手捏了捏伊萊恩的臉,不滿道:“要是佩特拉當初像你一樣好拐,早就連命都沒有了。”
伊萊恩一臉茫然地看他:“我又怎麽了嗎?”
“沒怎麽,只是又無意中傷害了一個漂亮姑娘的心。”詩人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