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狼牙和雨夜·二

特裏蘭斯山是大陸邊緣的一座荒山,從桑丘族的領地翻過特裏蘭斯山,就會看到大陸的邊界線和茫茫大海。千百年來桑丘族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世代傳承着對岩石之神的信仰,他們從不懷疑海的另一邊是否還有其他種族,只根據神廟裏巨大石板上的神谕就堅信自己守衛着岩石之神的領地,唯一大陸的邊緣。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佩特拉笑了笑,“海的那邊還有陸地,有其他生命,每一任女祭司都知道,卻從來不将這件事洩露給族人。”

桑丘人好戰,這也是他們長久以來一直不離開自己領地的原因,只有留在自己部族內部才能善存。岩石之神也知道自己的信徒意志不夠堅定,所以千方百計想要用信仰困住他們,不讓他們離開領地點燃戰火。

但要拴住這些信徒并不容易,在土地富饒,可以安居樂業的時候還不明顯,等到岩石之神隕落後,打着信仰旗號蠢蠢欲動的人逐漸出現了。

一個雨夜,佩特拉那可憐的野蠻人母親從外面沖進她住的神廟,身上到處是傷,肩上還插着斷箭。她來不及邁上最後一級臺階就摔倒在地,雨水混着鮮血染紅了神廟門前的地面,這本是對岩石之神神威的亵渎,但身為忠實信徒的她卻一點也顧不上,哭着讓佩特拉趕緊逃跑。

佩特拉當時是覺得難以理解的,她從小住在神廟裏,除了外出與族人交流的短暫時間外幾乎從不離開神廟,和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沒什麽感情。她覺得很意外,想要把那可憐的女人扶起來帶進去治療,可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從神廟外射進來的箭正中她母親的後心,已經身受重傷的野蠻人女性一命嗚呼。

“她傷得很重,本來可能還能再活一會,但那一箭射得太準了,她立刻就死在了神廟的臺階上。”她語氣平淡,手指停在畫裏的神廟上,像在說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人,“我從出生的那天起就沒和她一起呆過一個晚上,她除了我還有其他子女,大部分時候我也不記得自己還有個母親,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來提醒我。”

明明只要置身事外就不會被殺,但她還是穿過了包圍神廟的全副武裝的族人,頂着箭雨爬上神廟長長的臺階,只為了提醒自己的小女兒一句“快逃”,甚至沒來得及聽佩特拉說上一句話,就那麽狼狽地倒在了她面前。

“真傻。”霍奇說。

他半張臉掩在車廂角落的陰影裏,語氣一如既往地有些刻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句話并不帶貶義。

“是啊,真傻。”佩特拉點點頭,“在我已經快忘記她的時候,她居然用這種方法讓我又記住了她。”

她沒有繼續講下去,也沒有人去提醒她繼續,車廂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伊萊恩才低聲開口:“她應該很愛你的。”

佩特拉笑了笑,沒說什麽。維奧列特伸手捏捏伊萊恩的手指,示意他別再說了,年輕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眼角不明顯的一點紅色。

即使沒有感情,那也是帶給她生命,又為她付出了生命的人。無論她出于什麽心理來提醒佩特拉,那都是她為女兒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挽救了佩特拉的生命。

在目睹陌生又熟悉的母親的死亡後,佩特拉來不及多想,她帶上自己的武器,趁圍在外面的族人還沒有喪失對岩石之神的敬畏前從神廟的側門逃了。離開神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暴雨和黑暗中,神廟已經被她的族人包圍了。

曾經将她奉為神的代言人的桑丘人手持弓箭圍成一圈,在臺階下把神廟牢牢看守了起來,連續碰了幾個釘子後佩特拉才意識到她的母親究竟經歷了多大的困難才來到神廟門前,身上的傷又是怎麽來的。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她說,“她也不知道,因為那只是她在邊境線上遇見的一個外來人。曾經的桑丘并不排斥與外人通婚和生育,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那人就告別我母親,離開了特裏蘭斯山——在逃出神廟之前,我一點也沒想到自己被憎惡的原因居然會是這個。”

她最後還是找到了一條足以避開人群的路線,離開了高高伫立在黑暗之中的神廟,憑借對領地為數不多的記憶一路往和外界交接的那條邊境線逃去。那期間有人幫助她,也有人出賣她,但最終,佩特拉還是在追殺她的德溫多拉趕上之前越過了邊境線。

“幫助我的人之中就有曾經的神廟守衛羅莎,她是馬勒迪茲的妻子,勇敢而善良,是為數不多拒絕了德溫多拉邀請的人之一。但為了幫助我,她和她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被追上來德溫多拉抓住了……從馬勒迪茲的情況看,他們應該已經死在了德溫多拉的矛下。”

德溫多拉是她學習武技時的陪練,也是她這一代最出色的戰士,對岩石之神的信仰非常虔誠。最初知道帶頭掀起叛亂的人是她時,佩特拉一度不敢相信,但最終她帶着一批女祭司的護衛将佩特拉追到了邊境線附近,氣勢洶洶地要把她就地處決。

即使再擅長戰鬥,佩特拉也絕無可能戰勝這批來追捕她的族人,因為她們全都是曾經和她一起學習,擁有出色戰鬥能力的女戰士,而她只是一個被趕出神廟,已經失去女祭司地位的被放逐者。

沒有岩石之神的神力加持,她甚至沒有戰勝德溫多拉一個人的把握,更別說是一群人了。在見到騎在馬上的追兵的那一刻起,佩特拉就沒想過自己要贏,而是想盡一切辦法,以最快的速度避開她們向邊境線逃跑,但她沒有交通工具,又是獨自一人,荒野上沒有能讓她躲避的地方,被追上只是早晚的事。

“我能問問你為什麽要殺我嗎?”跌倒在邊境河邊的淤泥裏後,她問這位同齡的,曾經視為朋友的野蠻人女性。

直到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叛亂的起源,羅莎曾經想把原因告訴她,但沒來得及就迎來了過分強大的追兵,只好讓她趕緊離開。因此直到被打敗的這一刻,佩特拉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她一直活在神廟裏,切身感受着桑丘人對岩石之神忠誠的信仰,即使知道這份信仰總有一天會動搖,她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她明知岩石之神已經隕落,但還是選擇繼續守護桑丘,希望和平能持續得盡可能更久一些,但她忽略了自己的身份——桑丘人是不會把心裏話告訴高高在上的女祭司的,尤其在知道了某些與她有關的事情以後。

“因為你不是桑丘人。”德溫多拉舉起手裏的長矛瞄準她,眼裏滿是憎惡,“身上帶着凱瑟琳信徒的血液的人,不配做桑丘的女祭司!”

她追殺的是佩特拉這個女祭司,卻沒有對岩石之神的神廟做出任何不敬的行為,因為從一開始她想要對付的就只是女祭司而已。

在桑丘的傳說中,綠葉女神凱瑟琳曾經是岩石之神的妻子,可她為了一個凡人背叛自己的丈夫,甚至奪走了岩石之神的力量,導致岩石之神在一次戰鬥中隕落,并失去了絕大多數信徒。岩石之神隕落後,凱瑟琳也不知所蹤,只有桑丘族還守在他庇護的特裏蘭斯山,期待有一天能看見自己信仰的神明重新歸來。

佩特拉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她從出生起就在桑丘,從未對自己對岩石之神和桑丘一族的感情産生懷疑,凱瑟琳的信徒又是怎麽回事?

她滿心疑惑,也這麽問了德溫多拉,但對方顯然認為她在狡辯,不由分說地投出了那支長矛。幸好佩特拉及時翻身摔進了河裏,才沒有被那支力度十足的長矛刺中要害,只是受了輕傷。

邊境線的這一段是條河,水流湍急,她摔進河裏後立刻被水沖走了,德溫多拉帶人追了一段也沒能追上,最後只能看着她順着水流被沖向下游。

“後來我被河對岸的人類救了上去,之後遇見維奧列特,才和他一起旅行。”

“凱瑟琳我倒是聽說過。”維奧列特對大陸上各個神的傳說都比較熟悉,但對隕落已久的岩石之神卻不怎麽了解,“沒想到在桑丘的傳說裏她會是這樣的形象——在我家鄉,她的形象還不錯。”

佩特拉聳了聳肩:“那些現在都與我無關了,無論她們是怎麽知道我父親是凱瑟琳信徒的,這件事又是真是假,對我來說,已經離開桑丘那麽久了她們還要繼續追殺,這才是讓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确實。”

馬車跑得很快,坐在車外的伯爾金斯一直沒有說話,但顯然也在聽。在他們的交流快要結束時,他也正好勒住馬缰,加入了這場談話:“我們到希蘭了,先去找個旅館住下再作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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