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狼牙和雨夜·九
“你該不會失憶了吧?”德溫多拉看了他一眼,怒極反笑道,“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們的來意,還是說,你以為自己剛才已經說服我了?”
“當然不是,但我正準備說服你。”
維奧列特邊不緊不慢地說着,邊朝自己身後的佩特拉伸出一只手:“把項鏈解下來。”
佩特拉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于是放下藥瓶,用左手從自己的領口裏拽出一根繩子。
那只是根普通的皮繩,但上面挂着一顆狼牙,表面在長年累月的貼身佩戴中被摩挲得異常光滑,白裏透出溫和的淡黃色,看起來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維奧列特從她手裏接過狼牙項鏈,然後在德溫多拉既驚訝又疑惑的眼神裏把項鏈又遞了出去。
“你這是什麽意思?”
德溫多拉皺着眉問。
“把女祭司的象征還給你們。”她不伸手來接,詩人就一直舉着那只手,狼牙項鏈安靜地呆在他的手心裏,外表不太精巧,甚至稱得上粗糙,但在場的所有桑丘人都知道它的價值——
這是桑丘族女祭司的身份象征,原本屬于守護特裏蘭斯山的岩石之神,是他殺死白狼蒙特的戰利品和力量象征,現在由他的代言人,桑丘族的女祭司代代相傳。狼牙意義非凡,即使狼牙中蘊含的神力已經消失,它也還是桑丘族的聖物。
“你們為追殺‘不忠于岩石之神的女祭司’而來,但如果‘女祭司’不複存在,你們殺佩特拉的前提也就不存在了,不是嗎?”
維奧列特說。
他心裏明白自己這番話是有破綻的,但他也知道,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德溫多拉缺的只是一個理由。
讓她放過佩特拉的理由。
她說謊了,其實她在荒野上已經被維奧列特說動,所謂“佩特拉的父親是凱瑟琳的信徒”的說法确實沒有事實依據,只要她願意從那個誤區裏走出來,佩特拉就不用必須死了。但她長久以來一直用這件事麻痹自己,即使維奧列特的話讓她有所動搖,要讓她的腦子徹底轉過彎來也并不容易。
所以他願意給她一個也許不那麽完美,但已經足夠說服她和大多數人的理由。
“如果不再是‘佩特拉’,甚至不再是桑丘人,她就自由了,不是嗎?”
德溫多拉沒有說話,她站得筆直,像一尊刀工淩厲的持矛女武神雕像,眼裏的情緒在地堡裏斑駁的光線中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維奧列特卻一點也不害怕,微笑着和她對視,狼牙項鏈靜靜地躺在他手心裏,等待它的新主人做決定。
誰也沒有出聲,女戰士們像一群表情統一的雕像,站成一圈把他們圍在圈內,沉默地等待德溫多拉的決策。她們從不多話,曾經的女祭司佩特拉對她們來說仿佛只是個陌生人,在這件事上,對德溫多拉的絕對服從已經說明了她們的态度。
最後,在即将入夜的冷風中,終于把自己的傷口包紮完畢的佩特拉打破了這片沉默。
她沒去管自己斷掉的右臂,單手支撐着身體站了起來,先向前走了兩步,不着痕跡地把維奧列特護在自己身後,然後對德溫多拉說:“收下吧,你應該得到它。”
德溫多拉猛地擡眼看她,卻只在她眼裏看到了疲憊和善意。
這态度顯然和她們目前的狀态不符,身為更強勢的一方,弱者表現出的善意讓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是在可憐我嗎?”她不可置信地問。
“當然不,”佩特拉挑了挑眉,示意她看自己的手臂,“看看我現在的模樣,比你慘多了,我哪裏來的立場可憐你?”
她看起來确實糟糕透了,又是斷臂又是渾身血污,和同樣狼狽的詩人站在一起簡直像兩個乞丐,但本應占據絕對優勢的德溫多拉站在她面前,卻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挫敗。
看啊,德溫多拉忍不住想,即使已經被逼到這種程度,佩特拉還是那個佩特拉,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個即使每個月只離開神廟一次,弓術也學得比她好的佩特拉,那個曾經被當作桑丘最出色的女祭司的佩特拉,即使斷了一根手臂,被昔日的同伴包圍在昏暗肮髒的地堡裏,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的力量,她始終還是那個佩特拉。
有些人是不會變的,因為她生來就是那樣,靈魂裏已經刻上了難以抹滅的堅定,哪怕已經把長矛架在她的脖子上,也沒有人能打倒她。
她和別人不一樣。德溫多拉想。
見她沒有反應,佩特拉從維奧列特手裏接過狼牙項鏈,上前兩步,在德溫多拉回過神後夾雜着震驚和防備的眼神裏擡起手臂,單手把項鏈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德溫多拉,”她用桑丘的語言說,“謝謝你。”
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對方推開,德溫多拉卻像突然沒了力氣,甚至連脖子上那根重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項鏈對她來說都變得沉重無比。
她忽然想,這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離開特裏蘭斯山,跨越小半個大陸,千裏迢迢地跑到希蘭來,最後幾乎不費任何力氣就得到了女祭司的權力象征——這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佩特拉又為什麽要謝謝她?明明是她抓了她的朋友,用最不光彩的手法威脅她來送命,還斷了她的右手,差點把她殺了……
“你為什麽要謝謝我?”她感到難以理解。
“因為你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把藏了很久的話說出來了。”佩特拉沒再後退,就這麽站在她面前勾起嘴角笑了笑,“我曾經以為我不會提起那些了,關于特裏蘭斯山,關于岩石之神,關于我們的信仰——那些事情一直埋藏在我心裏,我很慶幸你來找我了。”
“……我是來殺你的。”好一會兒,德溫多拉才低聲說。
“可是你沒有殺我。”佩特拉糾正了她的說法。
德溫多拉沉默地低頭看了一眼垂在自己胸前的狼牙,沒有說話。
“我不是想用它來交換自己的性命,你可以把我殺了再離開。”佩特拉注視着她,好像在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問題,眼裏甚至有些笑意,“我只是覺得很高興,因為我終于把這些告訴了你們,不用把秘密帶進墳墓裏了。”
她不知道在她之前的女祭司們當初懷着怎麽樣的心情在保守秘密,但對她來說,這幾乎花費了她人生前二十多年裏的大部分時光。她很慶幸有人與她分享,也為自己不用再為這個秘密感到煩惱而感到高興。
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聽到佩特拉說“你可以把我殺了再離開”時,維奧列特原本下意識地想打斷她的話,但他擡頭看了看德溫多拉的表情,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太多餘了,默默地閉上了嘴。
“你學得跟外面的人一樣狡猾了。”德溫多拉低聲說。
佩特拉笑了笑:“也許吧,畢竟我是外來人的女兒,無論我的父親是不是凱瑟琳的信徒,這都是無法磨滅的事實。”
她們身高相仿,德溫多拉要比佩特拉高出一點兒,但并不特別明顯,兩人站在一起格外和諧——雖然佩特拉斷了一只手臂,德溫多拉手上還提着沾血的長矛,但維奧列特知道,這樣的流血事件接下來不會再進一步了。
“‘佩特拉’是女祭司的名字,我把它随狼牙一起托付給你。”佩特拉擡起左手,輕輕按在那枚挂在德溫多拉胸前的狼牙吊墜上,“岩石之神帕特羅斯的女祭司之名,從今天起就屬于你了。”
她眼神柔和,恍惚間讓人想起許多年前,獨自在神廟裏日夜祈禱的那個年輕女祭司。但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又徹底遠離了那循環往複的日日夜夜,在遠離特裏蘭斯山的地堡裏親手給了自己自由和解脫。
“從現在起,你就是佩特拉了。”她微笑着說。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不是你呢?”佩特拉反問道,“在我看來,沒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女祭司本來是從出生那天起就決定的身份,象征着桑丘族對岩石之神的信仰,但她現在要把這個身份交給另一個人,當然要選一個對岩石之神絕對忠誠的對象。
她沒有說謊,在她看來,确實沒有人比德溫多拉更合适了。
“你們應該表明一下态度,不是嗎?”她又轉向其他女戰士,其中有她曾經熟悉的面孔,也有她沒見過的陌生人,但她們無疑都是忠于德溫多拉才跟随她離開特裏蘭斯山的,“或許這些話由我來說不太合适,但既然你們希望跟随德溫多拉,相應地,我認為你們也應該給她足夠的支持。”
德溫多拉看起來很強大,但佩特拉很清楚,她并不是無法打倒的,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德溫多拉比她更加脆弱。
她忠于岩石之神,而且程度比曾經身為女祭司的佩特拉深刻得多,這份信仰對她而言是不允許被玷污的——佩特拉“玷污”了它,于是她憤怒地追殺自己的朋友,甚至不計族人傷亡,打破不離開特裏蘭斯山的規矩,跑到大陸另一端的希蘭來尋找佩特拉。
僅從信仰角度來說,德溫多拉比她更适合女祭司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