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時一刻,辣日當頭,傅南生負着枷鎖跪在行刑臺上,面無表情。
臺下的百姓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紛紛拿東西遮着日光,三三兩兩地議論着。有善談的人早得了消息,對身邊圍聚的衆人繪聲繪色講述臺上犯人的來歷。
那人清了清嗓子,揚聲道:“你們可知道這人是什麽來歷?”
就有人道:“可沒聽過這人的來歷,瞧着跟個姑娘家似的,不然也得是個公子少爺家,怎麽就能得個斬立決呢?小皇上剛登基,剛剛大赦天下,這不說是要寬刑嗎?”
衆人回頭看了看臺上的傅南生,亦是點頭。
這傅南生男生女相,面皮白淨,眉似遠黛,眼若秋水,睫長如飛,瞧着是挺瘦弱的,怎麽看都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小少爺。
善談者道:“你們可別小看了他,王尚書家一家上下二十三口就是被他殺了的。”
此言一出,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王尚書家的滅門慘案那可是京城當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夜之間二十三口人無一生還,一場大火燒了大半夜,去瞧熱鬧的人回來都只能說得出一個“慘”字當頭。
有人問:“他怎麽殺得了那麽多人?怕是冤案吧?”
還有人說:“長成這樣子,怎麽能做這種事?冤案,替罪羊吧?”
善談者搖了搖頭:“不長這樣子,王家也遭不了這個罪。你們以為他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少爺公子?別傻了,你們聽過萬花樓嗎?”
萬花樓,京城有名的妓院。
善談者道:“他呀,是萬花樓出來的,□□生的。”
傅南生只聽到臺下的人在議論,卻聽不太清在議論什麽。但他也不甚在意,反正是将死之人,以後也聽不見這些議論了。更何況,他也知道那些人在議論什麽,因為他們從他出生就在議論,來回也就是那些東西。□□生的,□□生的還是□□,大不了是個男□□。
傅南生心想,你們以為自己是個什麽幹淨東西,這世上就沒有什麽幹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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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三刻很快就到了,監斬官在副官的陪同下來到監斬臺上,揚聲問:“傅南生,你還有什麽遺言要交代?”
傅南生置若罔聞,依舊冷漠地垂眼望着地上的塵埃。
監斬官又問了一道,見傅南生仍舊不回話,便也不再問了,他抽出斬簽,道:“重犯傅南生于一個月之前殺害朝廷命官王起滿家二十三口人,視人命如草芥,視國法如兒戲,罪無可恕,唯有判斬立決以慰死者。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說完,他便将手中的斬簽擲于地上。
斬簽落地,劊子手揚起大刀,旁邊有人便上前取下傅南生的枷鎖。
傅南生沒了身上那重重的負累,緩緩地直起了腰,擡起了頭。
他一擡頭,衆人終于完全看清了他的臉,嘩然一片。
這委實是一張會令人驚豔的臉。
善談者啧啧道:“古人說得沒錯,蛇蠍美人啊。”
劊子手盯着傅南生雪白的脖頸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刀便狠狠地劈了下去。
“刀下留人!”
劊子手在心裏暗罵,終于也讓老子碰到這麽一天了。
做這一行的,難免要碰到這麽一天,簡直他媽的邪門,早幹什麽去了,弄得老子每次行刑都提心吊膽的生怕砍早了。
監斬官皺眉看向策馬而來的人,看清的瞬時訝異地站起身,脫口而出:“小侯爺!”
副官問:“大人?”
監斬官道:“趕緊讓人先停了。”
邊說,監斬官邊趕緊的朝來人而去。
只見來人身着白衣,玉冠束發,眉目端正,一股子壓不住的意氣風發。
也該他意氣風發,畢竟他是陳飛卿。
陳飛卿其人來頭極大,父親是安國候,而安國候是先帝拜把子的兄弟。
先帝駕崩前,将十五歲的太子托付給了安國候,而陳飛卿從五歲起便是太子的陪讀,陪了整整十年。
如今太子登基已經兩年有餘,他對陳飛卿的信賴與重用之心路人皆知,而陳飛卿也不負他的重望,很是雷厲風行地做了一些事。坊間更是有些隐秘傳聞,說當今的小皇上與這陳飛卿之間有些過于親密了,親密到不像是君臣,反倒——不可說,不可說也。
陳飛卿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朝監斬官拱了拱手,笑道:“抱歉,莊大人,我來得遲了。”
監斬官問:“不知小侯爺這是——”
陳飛卿正色道:“奉皇上口谕。”
監斬官趕緊跪倒在地。副官見他跪了,也忙跟着跪在地上,再往下就一層層全跪了下去。
陳飛卿緩緩道:“王府滅門一案另有線索,恐怕別有真相。朕不放過該殺之人,更不枉殺無辜之人,此案影響極差,決不可随意定案,還需調回大理寺重新查證。”
監斬官不明所以,這案卷上寫得清楚明白,人證物證俱在,傅南生也并不辯解就畫了押認了罪,怎麽就還別有真相了?
不過他為官二十多年,明白不該多嘴的時候就一定不要多嘴這個道理,為此點了點頭,道:“皇上聖明,是社稷之福,是傅南生之福。下官明白了,這就令人将嫌犯暫且押回天牢,等待再審。”
陳飛卿點了點頭,道:“麻煩莊大人了。”
傅南生被人押着起身,又把枷鎖給挂上去了。
他雖然一直面色冷漠,到底不是不怕死的,全身都虛了大半,此時挂上重物,腳下一個踉跄,差點重新跪倒在地,幸而被人及時扶住了。
傅南生轉頭去看,看到了扶他的陳飛卿。
陳飛卿朝他笑了笑,溫和地說:“當心。”
随後,陳飛卿低聲道:“無需擔憂,我們稍後還會再見。”
傅南生被押回牢裏的路上,感到了一絲生機。押解的衙役都是人精,往往能從他們的态度上面看出一些蛛絲馬跡,顯然此時他們都寬和了很多。當然,也可能只是純粹看在陳飛卿的面子上。但陳飛卿也說了讓他無需擔憂——
對于陳飛卿此人,傅南生從被殺的王尚書之子王安嘴裏聽到過無數次。
王安那一群人不喜歡陳飛卿,無非是不喜歡陳飛卿太平步青雲太青雲直上。王安不算無才之人,但也沒什麽大才,這樣的人往往最覺得自己才華埋沒世無伯樂。
但王安也不得不承認陳飛卿的才幹,在心裏轉了九曲十八彎之後,對傅南生道:“也得看看他是受了什麽教化才有今日的本事,他從小跟着太子讀書,皇後是他姑姑,皇上是他叔,他能跟我們一樣?就是個傻子也能當巡撫了。再說,在朝中做事的人人都不傻,再往上就看機遇了,他是機遇多逮着了,若我是他——且不說我,要說就要說南生你,他若像你這樣吃苦還能如此聰慧,那才算本事。”
傅南生當時以為王安說的是真話,至少,對他的欣賞是真的,他口中因欣賞而生的愛慕也是真的。因此當王安的婚訊傳來之後,傅南生仍然以為王安不過是受制于家人,便謀劃半夜帶王安私奔。
王安詫異的臉色傅南生終生難忘。
詫異過後,王安便深情款款地對傅南生傾訴衷情。
傅南生當時心想,別講了,趕緊跑吧,跑遠一點再講。
可王安好不容易講完之後,還想拉着傅南生上榻。
傅南生忍無可忍,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先離開這裏。”
王安反問:“你不願意?”
傅南生确實不太願意,但又不能明說,只好道:“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我們會很難脫身。”
王安幹脆道:“我并沒有想走。”
傅南生一怔。
王安嘆了一聲氣,道:“我們能去哪裏?我們這一走,确實是天南地北任人飛,然後呢?一生隐姓埋名?你的抱負不要了?”
傅南生沉默了。
王安又道:“你我能走到一塊,最初便是因為抱負相投,所以我們不能走,走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傅南生問:“你想娶妻?”
王安道:“她是左相千金,我娶了她意味着什麽,你應該明白。其實這并沒有什麽幹系,你仍然是你,我仍然是我,我與你仍然是我與你,一個女人而已,她只會給咱倆便利之處,并不會礙着什麽。”
傅南生又沉默了一陣,道:“但我不願如此。”
王安勸道:“你不要如此固執,你的策論我已經請父親呈給皇上了,這個時候你說要走,那豈不是前功盡棄?”
傅南生還要再說話,便聽到外面有人問:“少爺,我聽到屋裏有聲音,您需要服侍嗎?”
王安回小厮:“不需要,你下去吧。”
待小厮走遠,王安摸了摸傅南生的臉,道:“夜很深了,你不要沖動,退一步講,即算要走,我們也不急于一時,今日先休息吧。”
傅南生轉身要走,卻被王安拉住了。
王安牽起他的手,舉到嘴畔吻了吻他的手背,一雙桃花眼卻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南生看,眼裏滿是笑意。
傅南生皺了皺眉。
王安放下他的手,又摟住他的腰,湊近道:“我不放心你走夜路,就在這歇息,明日一早我将你介紹給我父親。”
傅南生又是一怔。
王安調笑道:“你若是我的人,又豈有不将你介紹給我家人的道理?醜媳婦還得見公婆,何況你這麽好看。”
傅南生被他這麽一鬧,眼珠黑漉漉發光,白淨的臉皮上有些發紅,紅到了耳垂。他的耳垂上有一顆很玲珑的小痣,恰恰好像戴着一枚耳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