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後宮裏,太後也不得安寧。
她坐在珠簾後頭,平時服侍在身邊的嬷嬷去了門外守着,外屋裏坐着她的胞弟。
太後揉了揉額頭:“你們到底貪了多少?”
胞弟委屈道:“真沒多少,姐,您是知道的,家裏那麽多人要吃飯,我這也是沒辦法,可也真沒敢拿多少。但我們沒拿多少,底下的人我也管不住啊。”
太後道:“你底下的人管不住,幾個災民也管不住,那你還管得住什麽!就管得住哀家!”
胞弟被她這麽一罵,不敢說話了。
太後嘆了聲氣:“算了,這事兒你暫且別急。皇上還在上朝,也得先看他的意思。”
胞弟又道:“我覺得皇上礙于面子也得讓人随便查查,如果是讓寧王查,我們就還有好處。”
太後笑了一聲:“你真覺得這樣?”
胞弟道:“我還真覺得是這樣。我們每回往寧王府裏送東西,他倒是把真金白銀給拒了,收的全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寶貝,指不定誰比誰的胃口大。”
太後冷笑連連:“他若是胃口真大,也不至于就貪圖你這些寶貝。自從哀家有意将公主嫁到安國候府,他就對哀家格外殷勤起來,呵。倒也好,寧王府和安國候府最好就這麽鬥下去。”
見她提起這件事,胞弟關切地問:“公主——婷兒還沒找到?”
太後沉默了一陣子,道:“還沒找到,但母女連心,哀家倒也不覺得慌張,真是莫名。或許,也是不該慌張,畢竟婷兒是寧王的親侄女,他不願意婷兒嫁給陳飛卿是一面,可也不至于會害婷兒,只看他什麽時候願意将婷兒放回來。”
胞弟問:“姐,您就認定是寧王做的了?”
太後皺了皺眉,道:“也不會有別的人了,皇宮大內,你還真當刺客是來去自如?上次那刺客想必是有內應,但出了那事之後禁衛軍怎麽還敢松懈大意,人都換了幾批。”
“皇叔和侯爺不必擔心婷兒,她是被朕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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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裏,皇上微笑着這樣說。
寧王和安國候同時一愣。
安國候沉聲問:“皇上這是要做什麽?”
皇上又嘆了一聲氣:“太後實在不肯答應解除婚事,朕只好将婷兒先藏起來。”
寧王也問:“那皇上為何要讓大小江将公主的包袱帶去驿館?”
大小江是一對孿生兄弟,也是皇上的貼身影衛,即算是寧王都從未見過那兩人的真正模樣。上次皇上遇刺也是由于大小江難得的不在宮內,那之後在寧王的再三要求下,皇上答應了再不輕易讓兩兄弟出外執行任務。
為此,那晚寧王從監視驿館的屬下口中得知大小江出沒時大為吃驚。
皇上輕易不會差遣大小江外出執行任務,若這樣做了,必定是不容有失的任務。
皇上沉默了一陣,低聲道:“因為朕要給傅南生一個機會,不然他沒辦法再接近飛卿。”
安國候皺眉看着他,就連寧王也一時沒能懂他的意思,問道:“皇上,那傅南生——”
皇上擺了擺手:“飛卿那裏朕已經擺平了,他可以繼續接近傅南生,但這得讓傅南生以為是他自己主動接近的飛卿。”
寧王與安國候對視一眼,都不太明白。
皇上苦笑了笑:“抱歉,朕還是利用了飛卿。但是太後她已經知道朕讓飛卿查的那件事了,傅南生是最好的幌子,因為他不但恰好貼合,在這件事後,還會主動去将不貼合的地方都主動貼合好。”
那兩人又對視一陣,逐漸地明白了。
寧王道:“皇上是想激傅南生一把?”
皇上道:“他不會放過這個訴苦的機會,畢竟,這一次他确實是受了委屈。此外,侯爺與皇叔都還得繼續演下去,得配合着朕和飛卿來演這出戲。太後看戲看得多,我們可不能随意搪塞。”
安國候與寧王是徹底明白了。
太後已經發現了皇上在尋找先皇子嗣一事,定然想要除之以後快,但皇上絕不肯也不能在此時停止查找,那就只能先找法子轉移太後的視線。
傅南生,确實是一個求也求不來的幌子,恰恰好是青樓出身,年歲相仿,才貌倒也當得上一句好,若說是先皇子嗣倒不顯得含糊。更難得的是,傅南生他能和太後鬥上一陣,不會輕易就露了餡。
如今鬧這麽一出,以傅南生的性情,恐怕很難咽得下這口氣,必定會想辦法報複。只要傅南生肯鬧騰就好,他越鬧騰,事情就越好辦。
皇上笑了笑,道:“恐怕即算沒有朕這一出,傅南生也早有這打算來給朕當個皇弟了。他回到京城後從未親自去見過他娘,是他聰明,也是他不聰明之處。朕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能鑽出那件事的口風,但他再三在朕的面前刻意展露身世,應該不會是真想博得朕的同情憐愛吧。他想裝出豁達,然而一個真豁達之人榮歸故裏會不會不去探望他娘,朕不做評斷。但以他的性情,至少會覺得他娘繼續做個娼婦是丢臉的事,朕不信他有空開辦學院沒心思想想怎麽把他娘關着養起來。”
安國候還未說話,寧王先道:“但是傅南生一直對飛卿存不軌之心,飛卿性情純善,臣怕他會着了道。”
安國候皺着眉頭看他一眼,道:“王爺不必以為天下那麽多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話就是意有所指了。寧王厲目瞪他,卻被他看了回來。
皇上也拿他倆沒辦法,只好勸道:“都不要動氣,有氣都朝朕撒,都是朕的不對,你倆別總是吵來吵去,在外人面前裝這麽多年還裝出真的脾氣了?”
寧王耿直道:“臣沒有裝,臣一貫有話說話,看不慣就看不慣,倒不像有些人面上耿直,其實是端着武将的粗魯,又做着彎彎道道指桑罵槐的小人行徑,真是兩邊都只挑壞的撈。”
安國候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皇上搖了搖頭,道:“此事我們如今也還不能對飛卿明說,他不知道便輕松一些,在太後那裏也更容易瞞過去一些。如今,太後一心拉攏飛卿,即便知道他幫朕找父皇的子嗣,也不會對飛卿有太大的意見。有了傅南生之後,想必太後也只會針對傅南生,不會對飛卿做什麽。”
陳飛卿不但沒為傅南生的事讨個公道所以然,還聽寧王和自家爹狠狠吵了一架,心中那是十分的郁悶,慢悠悠走出皇宮,就聽到有人叫自己:“少爺!”
他轉頭看去,看到不遠處的樹下坐着傅南生。
既然遇上了,也總不能轉身就走,他便走過去問:“你怎麽在這裏?”
傅南生道:“我是專程在這裏等少爺的。”
陳飛卿又是一怔:“專程等我?等我做什麽?”
傅南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為難,又有些傷心:“有些事想和少爺說。我本來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察覺到驿館外頭多了很多官兵,可也沒多想,多想也無益。可昨夜裏我正休息,忽然有人闖進來,扔下了公主的衣服首飾就跑,對方身手非常好,就連茍大哥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後來,外頭的官兵就進來搜查了一番,沒搜到人,倒也沒什麽。”
陳飛卿早已知道這事,卻不得不裝作第一次知道,點點頭,安撫道:“京城查夜是常有的事,這你也知道,別在意。”
傅南生卻仍舊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沒什麽好瞞着少爺的,我知道公主失蹤一事。如今那神秘人将公主的東西扔在我那裏,我實在是有些莫名,也有些擔心。鐵爾孛已經回漠國去了,就我所知的大王子在京城的眼線并沒有參與此事。”
陳飛卿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撲朔迷離,不是你做的你也不必擔心。至于公主,我們會去找,她從小福大命大的,不會有事,你也別擔心她了。”
傅南生點了點頭。
陳飛卿不願多說,也不能多說,便岔開了話題,問道:“茍珥呢?怎麽就你一個人?”
傅南生答道:“雖然少爺以大局為重,不曾為難茍大哥,但想必是不喜歡見到他的,他便沒有一并留下,在前面的茶樓裏休息。”
陳飛卿心想,我倒是沒什麽不想見到茍珥的,恐怕是茍珥不想見到我。
傅南生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我想解釋。皇上咳血的事,我不能說全跟我無關,但我确實無意加害他。”
陳飛卿一怔,沒想到他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也沒想到他會直接說出來。
傅南生為難地道:“其實我也是在這次事情之後才知道的,怪不得前些日子驿館外面多了那麽些人,我只猜是京城中出了事,卻不知是這件事,便待在驿館裏不敢出門走動。如今我才後知後覺的得了皇上那件事的消息。少爺,我從未碰過什麽屍油。那張紙可還在?我确實與皇上通過信,但我所用的紙墨都是一貫用的,是我親手寫完交給公公帶回去的,絕無旁人能動手腳。”
陳飛卿心中一動:“你不知道屍油?”
傅南生斬釘截鐵地道:“我自然知道此物,但也只是知道,從未真正見到過,只知道這世間确實有這樣東西。”
陳飛卿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将其中的紙給他:“這是你寫的那張嗎?”
傅南生接過去仔細地看了看:“是,這便是我寫的那張。”
陳飛卿道:“這上面的味道,你難道沒覺得不對勁?”
傅南生湊近聞了聞:“沒有不對勁。”
陳飛卿問:“你平日裏用的墨紙難道是這樣的味道?”
傅南生很是疑惑地看着他:“是啊。”
陳飛卿皺了皺眉頭:“但這就是屍油的味道。”
傅南生一怔,迅速低頭看向手上那張紙,竟有些想要扔掉的沖動,但卻畢竟是沒扔掉。
陳飛卿将他一瞬的忌諱與倉皇看在眼裏,問:“你不知道?”
傅南生道:“這、這是藥丸的味道。”
陳飛卿道:“為什麽墨紙裏面會有藥丸的味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傅南生似乎是逐漸地想到了什麽事,卻又竭力克制着,有些難過地道:“這些是活血的藥,我往日裏是曾經摻在墨裏面,因為我覺得這氣味好聞,頗有些素雅的香氣。少爺您曾讓我少用些熏香,可我确實是喜歡香味……又因它是活血藥,我左右想着多聞聞總不會壞事,便經常摻在墨裏。”
陳飛卿倒确實是兩年多前對傅南生說過少用熏香,因本朝的男子不風行熏香,因此市面上的香料多是女子偏好的氣味,陳飛卿總覺得傅南生用起來怪怪的,便說過他幾次。
更何況,傅南生只字未提茍珥,倒更令陳飛卿多信了幾分。
想必他也想不到茍珥會拿這件事騙他,但那藥丸他畢竟是吃了下去,似乎也不是吃了一次兩次,更常常拿這東西寫字,心裏必定是難受的,也必定想要立刻去質問茍珥。但當着外人的面,他還是忍住了沒說出來。
陳飛卿正這麽想着,就見傅南生臉色蒼白,忽然側過頭去似乎是要作嘔的樣子,卻仍然在竭力克制。
陳飛卿心想,這就更正常了,任何正常的人知道自己吃了那玩意兒,恐怕都想立刻吐出來,可已經過去好幾日,又如何吐得出來。
傅南生仍舊嘴硬着道:“我沒事,或許只是這幾日有些驚慌,受涼了。”
這麽說着,他抓住輪椅的手卻已經用力到指尖泛着白,微微地顫抖。
陳飛卿輕輕地嘆了一聲氣,正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他卻已經道:“少爺,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
陳飛卿忙道:“我送你回去。”
傅南生道:“不必了,您應該還有事要忙,茍大哥就在那邊,我去找他。”
陳飛卿心想就是因為他就在那裏我才不放心,便道:“我也正好順路,跟你一起過去吧。”
傅南生沒再堅持,點了點頭,默默地朝那邊去。
陳飛卿忙跟上去,道:“我來推,你不舒服就歇會兒。”
傅南生收回了手,低着頭,沒有說話。
從陳飛卿這裏看下去,只覺得傅南生似乎又瘦了很多,不光是比起剛回京城那段時間瘦了,甚至比起三年前初遇的時候更瘦,看起來委實是可憐,甚至說得上是楚楚可憐。
見到了茍珥,傅南生仍然是克制的,道:“我不舒服,我們回驿館吧。”
陳飛卿甚至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怯懦的原諒。
若傅南生原諒茍珥,似乎也不是想不通的事。如今他二人是那樣的關系,傅南生又一心依賴茍珥,腿的事尚且說不清楚,如今又來這樣一件事,簡直是——簡直了。陳飛卿一時間都有些想要訓斥傅南生的沖動,倒還不如兩年前那樣,若換了兩年前的傅南生,此刻就算沒罵死茍珥也得轉身走人。
這樣一想,陳飛卿又覺得有些不好過。傅南生會變成今日這樣,難說自己沒任何間接的幹系在裏面。
雖然傅南生将兩年前不告而別後的日子說得輕描淡寫,但陳飛卿想了想,那必定不會是多愉快的日子。當時茍珥必定是仇恨傅南生的,而傅南生還能在他手裏活下來,誰知道吃過什麽苦頭。
陳飛卿還在那裏想着,傅南生與茍珥已經打算回驿館了,茍珥站在陳飛卿面前,伸手來推輪椅。
陳飛卿卻沒有松手,他與茍珥對視了一陣子,忽然道:“江大人,公事公辦,我想你暫時不能回驿館。”
傅南生訝異地擡頭看向他。
陳飛卿不慌不忙地解釋:“近日來接連發生意外,漠國使團進京一事由安國候府全權負責,若江大人出了意外,我也難辭其咎,自然不能坐視不管。所以從今日起,請江大人暫且住到安國候府,待我令人将驿館裏外排查安全後再論後事。”
傅南生猶豫着道:“但是茍大哥……”
陳飛卿道:“驿館裏還有其他漠國使團的人,衆人也不能群龍無首,就請他代你管那些事吧。”
茍珥想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