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熟

八月,面館,許是空調失靈,悶熱難當,環境并不好。即使如此,翁川皓連一張空桌都找不到。

作為一個廚藝不精的餐飲業經營者,翁川皓很愛下館子;考察同行、吸取經驗的同時犒勞自己的胃。這家是新開的,網上看到的評價極高。

在櫃臺取了餐,他端着托盤轉了一圈,只得找人拼桌,角落的四人桌目前只坐了一個人。

“不好意思,請問這裏有人嗎?”

“沒有。”原本自顧自吃着面的青年擡起頭來,淡淡地說。

那人的相貌讓翁川皓一瞬間覺得眼熟,可是叫不上名字,他們應該不認識。

“謝謝。”愣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道謝,然後放下托盤,坐在對面。

青年的右側劉海偏長,垂下來遮住眼梢。可能是怕頭發碰到碗,他不時擡起頭調整。

既然嫌礙事,剪短點不就好了,翁川皓心想;自己從不留這種發型,雖然也是偏分,但他喜歡把頭發略向後梳,再定好型,露出額頭。

不過這人的五官十分精致,挺少見男人是這種柳葉形的眼,還有那莫名的既視感,說不定和哪個小明星撞臉。

頭頂上的吊扇送來的全是熱風。翁川皓吃得很慢,剛喝了些湯,對面的人已經一碗面下肚。青年抽出桌上的紙巾,仔細擦了擦嘴,才站起來。

翁川皓以為他要走了,不一會兒卻見人又端了碗面過來。

剛走了些客人,有空出來的桌子,但青年目不斜視,仍坐回老位置,吃之前舀了些辣椒醬加在面裏。他的手大而白淨,握起筷子時,骨節呈現出分明的輪廓。

翁川皓不覺得這裏的面有多好吃,可能是新開業,而且價格親民,生意才會格外火爆。

青年倒不挑剔,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嘴裏扒拉。第二碗吃完,他的嘴唇紅通通的。

這次他應該是要離開了,沒有用桌上的紙巾,而是從随身包裏取出張濕巾,又擦過一遍嘴後,起身向翁川皓微微點頭,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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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川皓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早已在對方身上駐留了片刻,頓覺臊得慌。面還剩下些,他吃不下了。

翁川皓的父母家不在本市,開車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之前跟母親說好今天回去,于是從餐館出來,他就上了自己那輛保時捷卡宴,往高速的方向開去。明晃晃的光從汽車正前方刺過來,他不得不戴上墨鏡。

翁川皓當然希望能經常回家看看父母,但每次回去又總是忐忐忑忑,怕就怕母親唠叨他,甚至有時父親也會跟着摻和。

他明年就三十二歲了,幾乎是單槍匹馬在這個大都市闖蕩十年,成為一個擁有多間分店的餐廳老板,于本地餐飲業中享有極高的聲譽。這樣的成就,加上一表堂堂的相貌,放普通人身上,怕是說媒的人早就踏破門檻了。

可惜翁川皓不是普通人。

他既不愛甜軟萌妹,也不愛知性禦姐,偏偏鐘情于自己的同類——男性;且這征兆不是一年兩年了,上學那會兒就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和自己的大學同學。

說轟轟烈烈并不是他們談得有多高調,而是那個同學的媽發現之後,一哭二鬧三上吊作出來的,硬是把純愛校園戀渲染出一股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悲壯。最後小對象架不住自家爹媽的攻勢,自然是掰了,沒幾年那人也結婚了。

當然,翁川皓的父母不一樣,那時也是第一次了解兒子的性向,卻沒哭沒鬧,懇懇切切地和兒子談過幾次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幫他向親友出櫃。這也是多年來最令翁川皓寬慰的一點。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出櫃之後免去了被催婚說媒的煩惱,可關于私生活的叨念一點都沒少。在長輩的觀念中,即使沒有婚姻束縛,也應該找個固定對象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你說你喜歡男人,怎麽也沒見你帶回來個男媳婦啊!”

某次離家前,母親秦雪擲地有聲的發言深深震撼了翁川皓,讓他一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媽,我回來了。”

翁川皓換上拖鞋,看到玄關的旅行箱,才發現家裏多了個人。

“呦,姐也回來了啊!”

“怎麽,不歡迎?”一身暗紅色休閑裙的中年女子坐在沙發上,手上端着茶杯。

“哪能啊,我可天天都盼着你回國呢!”

“貧死了!”

翁川皓是真的高興。姐姐川羽比他大五歲,姐弟倆的感情從小就特別好。五年前,也就是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她去了加拿大,這些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見到姐姐是意外之喜,而且這麽一來,母親也不會只唠叨他一個人了,他有種找到同盟的感覺。

“哎,媽呢?”

“這不見我回來,非說家裏的菜不夠,又去買了,哪不夠啊冰箱裏那麽多東西呢。”翁川羽無奈道,臉上卻全是笑意。

“你這突然襲擊,合着連媽都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啊?”

“是啊,本來也是臨時決定,給你們個驚喜不行啊!”

“雯雯呢?”

“擱她爸那了。”

雯雯是翁川羽和前夫所生的女兒,兩年前他們夫妻離婚後一直跟着她,偶爾翁川羽也會把孩子交給孩子爸爸看管。

“我說你怎麽這麽潇灑呢。”翁川皓打趣。

翁川羽一巴掌拍在弟弟胸前:“沒你潇灑。”

秦雪買回來的菜把廚房臺面全占滿了。一兒一女和他們的母親一起在不大的空間內準備晚餐,只不過翁川皓基本在幫倒忙。

秦雪不住地皺眉:“川皓,你好歹也是個餐廳老板,能不能學學做飯?你看你姐比你強多了!”

“媽,”翁川皓擰開水龍頭,“你也知道我是老板,不能搶廚師的飯碗啊。”

“就你的水平想搶也搶不了。”秦雪嗆道。

“所以我會吃不就得了。”翁川皓讪笑。

“洗菜用開那麽大水嗎,”秦雪一把奪過他手上洗菜的盆子,嘴上也沒停,“還有你那頭發,跟鳥窩一樣,多久沒理了?”

“我頭發又怎麽了,還沒一個月呢吧。”翁川皓伸手摸了摸腦袋,他的頭發多而且微卷,稍一長就顯亂,“得,我回去就理行了吧。”

秦雪揮了揮手:“你還是別在我面前晃悠了,心煩,出去看看你爸出來沒。”

翁川皓順從地回到客廳。下午一直在書房看書的翁震揚這會兒也走了出來。翁川皓連忙重新燒了熱水,幫父親泡茶。

老爺子正襟危坐,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

“川皓啊,”翁震揚退休前在政府工作,職位還不低,聲音裏自帶着股威嚴,“上次你說的那個人,那個程……你什麽時候請他來家裏坐坐?”

“爸怎麽連你也……”

翁川皓一個頭兩個大,他沒想到父親的八卦程度也更上一層樓了。而且年初才和父母口頭介紹過的戀人已經分手三個月……這種事說出來實在尴尬。

翁家二老對同性戀早有一定了解,知道他們那個圈子也是有食物鏈的,越是優秀的人找到優秀伴侶的幾率越大。在老人眼裏自己兒子要模樣有模樣,要事業有事業,性情随和不難相處……必然處于食物鏈的頂端,一直定不下來只能說明他壓根沒那個心思,想着游戲人間呢。

“別嫌你媽啰嗦,”翁震揚撂下茶杯,“我們不是擔心你找不到合适的人,而是怕你不懂珍惜,迷失了自己……不要以為沒有婚姻的約束就可以胡作非為!”

翁川皓甚至從父親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沉痛,可他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爸,我都這麽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還沒說完,那個人現在跟你怎麽樣了?”

翁川皓撓了撓後腦,沒好意思擡頭:“其實我們……五月就分了。”

“我看你是死性不改!”秦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媽!”翁川皓無語,“我倆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當初為什麽要談?”

“那不談我怎麽知道不合适啊。”

“詭辯!”秦雪兩手叉腰,“前幾年每次問起,你都在和不同的人交往,也不往家裏帶,好不容易有個說談了快三年的,呵……三年你都幹什麽去了才發現不合适?”

“我談的時間短你嫌我不專一,談的時間長你又嫌我發現得晚,”翁川皓痞笑着看向母親,“到底要我怎樣嘛。”

“你——”

“好了好了,媽,我覺得川皓說得也有一定道理。”翁川羽在一旁打圓場。

“還護着你弟弟,我還沒說你呢,”秦雪轉身,眉頭擰成了結,“非要去什麽加拿大,去沒幾年家都散了……”

“不是媽——”翁川羽見母親紅了眼眶,連忙好言相勸,“我們離婚跟去哪沒關系啊!我發誓——我跟雯雯爸是自願、和平分手,誰都沒有受到傷害。”

“那雯雯呢?那麽小的孩子——”

“雯雯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心理狀況我最了解了,”翁川羽沒了玩笑口吻,認認真真道,“媽,她快不快樂你也能看出來吧?”

“你們明明還是朋友為什麽非要離婚呢?孩子那麽小她能說什麽啊!”秦雪的聲音染上一絲拼命壓抑的哭腔。

“媽,我也相信雯雯。”翁川皓一手攬住母親,一手攬住姐姐,“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始終在一起。是吧,爸?”他下意識地看向沙發上的父親。

“……嗯。”翁震揚也只好點點頭。

“唉,随你們去吧。”秦雪不再言語。

“媽,飯什麽時候好?我有點餓了。”翁川皓知道母親心裏不痛快,故意岔開話題;而且中午的面吃得太少,果然不能迷信網紅小店,味道根本沒有吹得那麽好。

“現在才幾點啊,就知道吃!”秦雪奇怪地瞪他一眼。

“我中午沒吃多少。”

“誰讓你不好好吃飯的,管那麽多人自己都照顧不好……”秦雪嘴上不饒人,卻還是邁步去了廚房,拿出冰箱裏鄰居送的包子,“這是你張阿姨家自己包的,放微波爐裏熱熱。”

“好嘞。”

翁川皓笑得開心,讓秦雪想到他小時候的樣子,一時間心裏變得柔軟。

第二天,秦雪一直催兒子不要等天黑再回去,于是翁川皓在太陽落山前上了路。

傍晚的雲層,變幻着莫測的形色,漸漸被深藍的天幕取代。沿途的光影流轉讓車裏的人有幾分沉醉。

找個人作伴嗎?

不是不明白父母的言外之意。如果說三十歲以前他還對為了愛情在一起懷有憧憬,三十歲以後好像完全無所謂了。曾經自以為的情深,甚至耐不住生活瑣碎的打磨。

所以為什麽要你情我愛,為什麽要天長地久?還不如找個漂亮又爽快的人,圖個純粹的快樂。

車駛入地下車庫時,天色已經全黑。翁川皓開亮車內的小燈,靠在駕駛座上歇了一會兒。他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的頭發,好像是有點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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