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輕陌又折了一條柳枝,照搬之前揪葉子,最後一片葉落時輕陌忍不住彎起嘴角,“天命難違,這就來拆了你大飽眼福。”
實在是比吃了媚藥還抓心撓肺,可也不能怪輕陌好奇心太重,陶澄都走了好久了也沒折回來,說不定這個包袱就是留下來給他的呢?
三兩下就拆出來一個他無比熟悉的鐵盒子,盒子上早就看不出什麽圖紋,有幾處鏽跡斑斑,只有四個邊角磨的光亮。
仿若元神出竅,徒留一具軀殼定在原處,輕陌好半晌才從恍惚中回神,“原來是周姨告訴他的。”
拂開飄落在盒蓋上的樹葉,裏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珍藏的寶貝。
七歲被叫去和陶澄一起讀書的那一年,是輕陌童年裏過的最好的一年,但也只有那麽一年的光陰可以回味。
百花節那日,三個小學生上完課後送郭先生出門,恰遇見回府的陶老爺,輕陌見陶澄陶澈喚他“爹”,于是喏喏的彎下腰跟了一聲“老爺”,這是輕陌第一次見到陶老爺,他不敢擡頭也不敢直起身,随後卻被撈進了一個懷抱裏。
陶老爺蹲着身松松的環住他,“叫什麽?幾歲了?”
輕陌緊張的不知所措,看着這張離他很近卻十分陌生的臉,小聲道,“我叫輕陌,七歲。”
“是啊,你已經七歲了。”陶老爺笑嘆着感慨,“喜歡這個名字麽?”
輕陌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陶澄總是滿口“輕陌”的喚他名字,連晚上做夢都能聽到幾回,叫他如何不喜歡?輕陌便答,“喜歡。”
陶澈在身後想要拽他爹的衣擺,又不敢,急的轉圈兒,又聽他爹問,“學習難不難?”
輕陌小心的去瞧郭先生,既不敢說難,也不敢說不難,張張口冒出一句,“噫籲嚱!”
陶老爺詫異,“這是何意?”
“就是...也難,也不難。”
陶澄眉開眼笑的顯擺着擠到他爹跟前,“噫籲嚱!爹,輕陌比我和弟弟都靈光,可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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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老爺也笑起來,“之前,一直在偏院裏?”
輕陌道,“嗯。”
“偏院裏沒有孩童,你都是和誰玩兒?”
“和花草,蟲子,小鳥。”
平日裏他哥哥喜好往那倒黴蛋身邊蹭就算了,眼下連他爹都抱着倒黴蛋說個沒完,陶澈急吼吼的跺腳,接着就瞧見他娘親大步走來,他像尋到了救兵,“娘!”
輕陌也瞧見了喬二奶奶,兇神惡煞仿佛魔鬼一般,他瑟瑟的看着她走到身前,許是陶老爺在場,她沒像上次那樣口出惡言,只用毒刀的眼神剜了他一記,随後拉過陶澄藏在身後,又催陶老爺,“老爺回屋歇息吧,當心身子。”
卻不想一句關心倒成了詛咒應驗,陶老爺當晚就病倒在床上起不了身,連續三五日越發虛弱,急的陶府上下滿是陰雲。輕陌縮在床角,他聽到了傳言,侍女嬷嬷也都當他是一股晦氣,每一個人都在怪他,嫌惡他黴運纏身還不知道躲遠些,竟會坑害他人,實在可怕。
再一日,周姨就收拾行囊,帶着他離開了陶府,破舊的馬車在路上颠簸了半個多月,最後駛進了常州,停在了陶家果園的地盤上。
回憶大多苦澀,能憶出甜味的幾件往事全都裝在了這個鐵盒子裏。
輕陌打開盒蓋,取出三布刺繡,又拿出一沓信紙放在桌上,再去拿小桃胡時,清風吹來拂散了薄軟的紙張,吓的輕陌趕忙撲身壓住,一面收一面嘀咕,“好險。亂跑什麽?跑到湖裏去了怎麽辦?”
從盒子裏拿出一把磨得發白的小锉刀作為鎮紙後,輕陌這才放心的将好幾個打磨精致的桃核挑出來,最後是一個巧環。
這個巧環當時可是要了輕陌的小命了,如何也解不開、取不下,急的他臉紅脖子粗,果園裏全是忙碌的農夫,誰也沒空來看看他這個小家夥是怎麽回事,任他眼淚汪汪的抱着巧環坐在雨棚下撅着嘴巴生悶氣。
輕陌勾起這個精巧的小玩意兒,“你再也難不倒我了,随你怎麽套,我都能給你解出來。”
巧環是陶澄給他的第一封信裏夾帶的,其實一共就只有兩封信,他臨摹過千百遍,早已倒背如流。輕陌往那一沓書信上看去,也不知道陶澄瞧見了這麽多同樣的書信會作何感想。
伸過手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兩封陶澄真跡,一筆一劃不甚端正,還隔上幾句就劃掉一個錯別字,輕陌都能想象出六歲的小陶澄伏在桌前,郭先生就守在一旁指導他,幫助他的場面。
第一封信,當時輕陌在果園裏幫着果農挑揀壞掉的果子,陡然被喚了一聲,說是有信件帶來,待他滿頭霧水的接過,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寫着“輕陌親啓”時,眼淚奪眶而出。
輕陌,見信如晤:
我很想你。你可知當我聽聞你已離開家裏去往常州時,我如何也不信,還與先生鬧了脾氣,真不懂事。
父親已經無恙,你不必挂心。
父親卧床那幾日,我與弟弟心神不寧,看着父親嘔吐不止實在害怕,好在那病不會傳染,我們便一直待于屋裏陪伴娘親,守在父親左右,當時你如何我半點不知,待父親痊愈後,我才聽到一些讨厭的揣測。
他們怎樣說你,我都不會信。我與你親近一年的時日,只覺得開心不已,只想與你一同讀書,繼續在一起,你萬不可将我與那些壞人歸到一處,我心悅于你,你定要堅信不疑。
送你一套巧環,望能讨你歡心。
常人都言“安好勿念”,只可一半,你須安好,也務必要念我想我,否則來日再相見,看我不理你。
百花節後十日,于學塾中,陶澄。
輕陌的手指輕輕摸在“我心悅于你”上,心間似有甜蜜也似有苦楚,亦或是一片空白,楊柳葉又飄落在紙上,輕陌将它吹開,嘟起的唇又抿成一道彎,若是這一紙文字還算含蓄,那麽下一封信對他來講,就當真是确鑿的情書了。
輕陌,見信如晤:
我依舊很想念你。你的回信也太短,叫我看上幾遍還嫌不夠,也鑽了空子,信短字少,竟一個錯字都沒有,此處略去郭先生表揚你的若幹字句,自己體會去罷。
我問父親可有機會去常州?父親只含混的應我,你別急,我用功讀書,得了父親的歡心後就求他帶我去看你。
果園裏可有朋友?別再與花鳥蟲草為伴,你這樣好,這樣叫人喜歡,是否已經有了一起玩鬧的夥伴?為你開心,可你千萬不能忘記我,每日都要想念我。
昨日端午,不知你是否吃到了臘肉粽子。想起去年,我們私會與假山之下,頭頂皓月當空,生怕被人發現,你大口吞吃的模樣我至今記得,實在好笑有趣,我也納悶,為何你都如此狼吞虎咽,毫無規矩,卻仍是好看的像明月一樣。
先生今日教了一首《鵲橋仙》,我頗為喜愛,為此還被弟弟笑話了一番多情之人雲雲,先生也道我是年少的小大人,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羞赧,詞寫在信尾,望你也能喜歡,若是不喜,回信時也不許出言笑話。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句甚妙,我大約百年千年也寫不出來。雖是牛郎織女,不大适合我們,但他們相距萬裏,就沖這處,我們也應學習他們。眼下你已經離開近三個月,仿若三年之久,萬一将來某一日,我們不再書信相交,我仍會牽挂你想念你,你須得同我一般,否則再見之日,便是我兇你之時。
端午後一日,于學塾中,陶澄。
輕陌輕呼一口,待這陣裹着溫熱的風吹盡之後,才将兩張信紙折起,放回到鐵盒子裏。他不比以往,七八歲時看信,便是單純的想念,等漸漸長大,心裏無法抑制的生出旖旎的想法時,再看信便會洶湧的落淚,怨恨,癡念,茫然,心思太重終于讓他生了一場大病,瘦的皮包着骨頭,毫無生氣,在那些昏昏沉沉的夢境裏,他已經看不清陶澄的模樣了。
“苦盡甘來麽?”輕陌莞爾,将他臨摹的那幾張拿在手裏,這是他生怕真跡保存不當而做的權宜之舉,“哎,好丢人,不會真的被他看到了吧。”
再是桃核雕刻的幾個小籃筐,閑暇時消磨時間,十四歲左右吧,那時妄想着有一天再見面,就把這個小筐當做見面禮,結果到底是沒好意思拿出手,比起陶澄身上的精致玉佩,一枚桃核果真寒碜。
最後是他頗遭嫌棄的刺繡,低劣的布面,顏色不甚光鮮的繡線,輕陌視若珍寶的将它們疊好,将所有的寶貝都原樣放回盒中,再重新系好包袱,放到之前的位置上去,佯裝成沒被動過的樣子。
輕陌拍拍手,站起身,去喚小厮,“還是雞湯面吧,你若是沒吃,帶來跟我一起用。”
小厮趕忙擺手,“不成不成,管事兒的知道了要罵我沒大沒小的。”
輕陌笑道,“不打緊,管事兒的聽我的,我罩着你,不怕,一個人吃飯不香。”
小厮一臉猶豫,輕陌揮手催他,剛轉身又把人叫住。
“那什麽...”不比之前潇灑大氣,輕陌也變作一臉猶豫,“你們青樓院,是不是,有那種藥膏或是什麽藥水...”
小厮巴巴的接話,“公子是說媚藥?”
“不是!”再來媚藥他就真下不了床了,輕陌道,“消腫的那種,能...能快些恢複的...”
小厮“哦”的一拐三繞,了然道,“縱欲之後消腫止痛的藥膏?”
輕陌握拳捶手心,“正是。去幫我尋一些來。”
小厮得令,颠颠的走了,留下的輕陌再強撐不住淡定,臉蛋臊的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