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陶澄回府,一入門頗有種上了戲臺的感覺,他掩唇,不知是嘆氣還是失笑,惹來陶澈側目,他道,“我這個做兄長的沒有給你樹立榜樣,實打實不忠不孝,日後你能忘記我就忘了罷。”
陶澈莫名其妙,心道不至于,他拍拍陶澄的肩背,“英雄還難過美人關呢,娘也只是眼光太高,你好好懇求她。”
“你不懂。”頓了頓,陶澄又道,“我也不懂。常說‘孩童無辜’,但女人之間的嫉恨總是能遷怒到孩子身上,無情無理,又無解脫之法。”
陶澈徹底聽不懂了,“為何從昨夜開始,你們說的話都如此令我費解?”
陶澄笑笑,不作答,與他并肩齊步去看望喬二奶奶。
陶老爺伺候了一上午,沒得到一記正眼,陶澄一來,他叮囑兩句便暫且離開了,喬晴懷裏抱着小寶貝晃悠,終于擡眼看看那道背影,眼神嗤笑不已。
兩個兒子裝眼瞎,陶澄坐在床邊請罪,“娘,我實在混蛋,還好你們母子平安。”
喬晴開門見山,“梁芷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她之前是個可人,後來被安排到了裁縫院,一直做活到現下。”
“為何?”
陶澄抿唇,似是猶豫,實則還未想好怎麽編。
喬晴道,“啞巴的原因?無法出聲?”
陶澈接過侍人端來的紅豆粥,聽罷稍稍一多想便明白其中緣由,他捧着碗也蹭到床邊去,偷瞧了他哥一眼,那垂眸不言的模樣應是有些不悅,也是,換誰被這樣揣測心上人,誰都不會心裏舒坦。
他吹吹粥,遞到喬晴唇邊,“娘,不跟哥一般見識,他被美色誤了明智,你實在氣不過,再賞他二十板子順順氣兒,啊。”
喬晴白他,陡然又堵了氣,“美色?那丫頭那姿色哪處能稱得上‘美’?昨夜你也說她長得水靈,你們陶家的男人眼睛都出毛病了嗎?”
戳到刺頭上了,陶澈放下碗連忙擺手,“我那是醉話,八成說笑呢,其實就平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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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晴心煩,嚷他出去了,只留陶澄留在屋裏。
小寶貝睡的香,留了一大片哈喇子,陶澄拿着手絹輕輕擦拭,“娘,起名了嗎?”
“你爹說要找個算命先生來取。”
陶澄點頭,不知道會不會又找到輕陌的頭上去,他問,“你和爹都相信算命?”
喬晴不答,撐起身把小寶送到陶澄懷裏抱着,自己捧起碗喝粥,紅豆煲的軟糯,淡淡的甜味,以前華葶總愛守着個砂鍋煲一鍋,一層樓的姐妹都能分到一碗。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喬晴道,“娘還十幾歲的時候,先生斷言我有一處坎兒,越不過,比不過。”
陶澄心下猜測幾分,卻問,“先生說如何破?”
“他人無法援手,只能我自己想得開才行。”喬晴咽下一口粥,“昨夜生産時痛不欲生,心想我如此年紀還這樣受罪,說不定下一瞬眼睛一閉就赴黃泉。我這一生到此為止,仍是未能想得開,不知是被她折磨,還是被自己折磨。”
陶澄只靜靜聽,後将小寶貝輕輕放進床鋪裏,接過碗,“再盛一碗吧,多吃些,恢複的快。”
喬晴點頭,指尖碰在小寶嬌嫩的臉蛋上,“澄兒,給你弟弟起個乳名吧。”
陶澄心裏愧疚,他怕是不能看着這個小家夥長大了,又倏然心生一念,或許他娘能接受輕陌呢?他們能共同...
罷了,不可能。
就算可能,那便要埋沒他和輕陌之間悖德的感情,這對他來說又是不可能。
兩不全,其不美。
陶澄隐隐嘆息,“叫陶澈來起吧。”
喬晴沒追問,也沒說好與不好,兩人沉默半晌,眼看着粥要見底了,喬晴才道,“嫁給你爹已經有些追悔莫及,你不要叫娘也後悔生你養你。”
碗勺放回桌上,陶澄扶着喬晴躺好,他單膝半跪在床頭,“娘,我心裏也有不想後悔的事情。”
喬晴困乏的合上眼,“你出去罷。”
待陶澄走到門邊,喬晴又道,“和那丫頭斷幹淨,再去見見楊姑娘。”
輕輕掩門聲落地,侍女安靜的守在茶桌邊,屋裏只有小寶貝時不時砸吧嘴的動靜。
喬晴緩緩睜開眼,眉心微蹙,心間那股細細的異樣感越發濃郁。
院外,陶澈一彈身從花壇邊跳下來,迎上陶澄就把人拉着往無人處走,“哥,我将昨晚之事仔細琢磨了一通,有了一個不得了的猜想!”
陶澄心情不好,揚手揮開他,“小聲些,我腦袋疼。”
“你聽完我的猜想,腦袋指定更疼。”
看小孩子逞能似的,陶澄又一笑,“待我跟你交底,就該輪到你疼了。”
兄弟倆說躲也不為過,從後院廚房翻牆出去,藏身到了小樹林裏。
四下無人,也不擔心隔牆有耳,陶澈仍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哥,你一定穩住,別驚叫出聲了。”
陶澄就平淡無波的看着他,看他能說出什麽新奇玩意兒來。
“昨日爹娘争吵,爹說娘以前...娘以前竟是個可人!”
陶澄折了一條樹枝照着陶澈大腿抽去,“可人到底怎麽惹你了,說的好像可人就不是人一樣。”
陶澈理虧,又沒躲開,疼的直嘶氣,“我沒嫌棄娘!也沒嫌棄梁芷,你別激動,你聽我說。”
陶澄抱胸。
“兩人吵着吵着,說到什麽孩子,我當時雲裏霧裏的,眼下仔細一回想,娘管他叫‘倒黴東西’,還說他克死了誰,叫什麽...什麽...”
陶澄接腔,“華葶。”
“對,華葶,”陶澈一手握拳,拳錘掌心做陳詞狀,“所以我大膽一推測,華葶就是咱們府上的大奶奶,而那倒黴孩子就是已經被派去臺州的那誰。”
陶澄晃悠着樹枝,眼睛盯着上面翠綠的葉子。
陶澈見他哥毫無情緒波動,急切道,“哥,你不吃驚嗎?那誰竟然是我們兄長,是爹的大兒子,他才是真正的陶家大公子!雖然是我猜測的,沒有真憑實據,但無懈可...”
陶澄輕輕勾起唇,打斷他,“我在想...”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真正的陶家大公子會不會又折了一條楊柳枝,揪着上面的葉子算我今日還回不回去。”
陶澈仿若聽天書,一臉的茫然。
陶澄用樹枝壓在他肩頭,示意他席地而坐,兩人面對面,一副要深入談心的架勢。
陶澈迷茫,“哥?”
“坐着,以免你待會兒站不住。”陶澄又揚揚下巴,“捂着嘴,以免你待會兒驚叫出聲。”
被好奇心戰勝,陶澈歪歪個身子,手肘拄在膝蓋上,依言單手捂住嘴,留一雙眼睛巴巴的等着他哥講故事。
陶澄道,“你猜的沒錯,輕陌是我們兄長。他娘和我們的娘當年是青樓院裏的結拜姐妹,娘經年的嫉恨都發洩在輕陌身上,我甚至懷疑當年蔔算輕陌命克雙親的算命先生都是被娘指使的。”
“上一次爹娘争吵時你去勸架,壓根不是因為爹撿了輕陌的刺繡觸了黴頭,常州害澇災,而是爹藏在衣服裏的手絹被娘發現,撞破了爹想娶那粥鋪女人的心思,只因為那女人相貌與已逝的大夫人相似。”
“娘以肚子裏的孩子為要挾,将輕陌趕出門,并不是去臺州,而是賣到了青樓院裏。得要多麽巧,我回府時正遇見那販子數錢出來,嘀嘀咕咕的,我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小賊。”
“你那日在茶館裏看到的可人,不是梁芷,是輕陌。穿成姑娘的樣子就是為了不讓陶府的人認出來。”
“梁芷另有其人,的确是個啞巴,也的确在青樓院裏做裁縫。我在你和爹都不在家時,帶去給娘看過。”
陶澈已經從歪歪個身子變作了挺直腰板,幸虧他捂住了嘴,單看那雙眼睛,已經睜成了銅鈴一般。
陶澄擺弄着樹枝劃過他手背,“緩一緩?”
陶澈反手捉住樹枝,原來嘴巴也在手心遮掩下張成了圓雞蛋。
他趕忙舔舔唇,氣息不穩,“哥...你,你和...”他腦袋裏走馬觀花,陶澄給輕陌绾發,拍着輕陌的背哄着說“別怕,娶不了”,給輕陌買胭脂,當着娘的面說輕陌傾國傾城,是他配不上人家。
陶澄了然,坦白道,“我和輕陌在一起,就是你想的那種兩情長久,且在乎朝朝暮暮。”
“別跟我文绉绉!”陶澈大喘氣,說不上更驚異還是更憤懑,“讓我緩緩!”
陶澄奪回樹枝,眼裏帶上笑意,“好,我不吱聲了。”說罷竟然一片一片揪起葉子,心裏念叨着“他睡着了,他沒睡着”,又思緒婉轉,想到輕陌每每被他淫弄到暈睡過去的模樣,心裏一片滾燙。
最後一片葉子離枝,陶澈開口了,“今早我在水榭小院裏尋到你,那屋裏頭的就是那誰?”
陶澄點頭,“昨晚鬧騰的太過,你若是沒來,我們還能再睡會兒。”
陶澈無力的掩住半邊臉,哆嗦着手都不敢多想。
“他...他知道麽?知道他自己其實是...”
“知道。爹親口告訴他的。”
陶澈又是一驚,聽着陶澄把輕陌在青樓院裏喬裝算命先生的事情娓娓道來,是如何诓騙李三卻歪打正着,是如何被小厮領到酒樓面對陶老爺,聽着聽着嘴巴又能一口吞雞蛋。
半晌後陶澈喃喃,“無巧不成書。”又道,“娘真可憐。”
陶澄“嗯”了一聲,聲音低沉,“輕陌不可憐麽。”
陶澈無法口出損言,一陣風過,樹葉簌簌,吹的他腦袋越發漲疼。
“那梁芷是怎麽回事,頂替那...頂替輕陌的?”
陶澄有些無奈,“是意外,碰見了爹。本來只是想讓別人看見,以為我是流連青樓,以此傳出些流言蜚語,我自毀名聲,給官家女兒悔婚鋪路,不算連累對方,沒想到碰見了爹,轉頭娘就知道了。我索性把梁芷送上門讓她棒打鴛鴦,就算她多疑去查,也确确實實能查到梁芷就在青樓。”
想了一圈,陶澈才咬牙問到,“然後呢?”
“然後...等娘生了,身子好些,官家來退婚,梁芷也不用再做掩護,我帶着輕陌離開這裏,流浪漂泊,說不定會偶遇桃花源,就此銷聲匿跡。”
陶澈呼啦一下子站起來,胸腔震的如同打鼓,他來來回回十分焦躁的踱步,把草地落葉踢得揚起,陶澄也撐起身子,背靠在樹幹上看他瀕臨爆發,決定要不要先發制人把他打趴下,以此要他冷靜。
“嘭”一聲,陶澈一拳捶在另一樹幹上,樹太粗壯,一抖沒抖。
陶澈回過身,眼角都紅了,氣的要命,“私奔?”
陶澄被莫名取悅,混蛋到底了,“私奔。”
“你就這麽護着他?從頭到尾把他護在身後,哪怕讓一個姑娘來頂替他?”
“十幾年了,執念太深,容不得他再受委屈。”
陶澈低吼,“你不是因為他挨了十大板子,跟他分道揚镳了嗎?不是也厭惡他嗎?”
陶澄靜默了小片刻,“裝的,裝的我心肝都疼。秦良是我的眼線,他走了之後,再沒有人跟我念叨輕陌...我曾深更半夜去偏院的屋頂上掀瓦片偷看他。”
陶澈徹底失去了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