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兒高高挂在夜空中,冷清清的,幾盞燈籠落在地上燃燒起來,熊熊火光熱氣熏天。

映晚小步随着沈時闌走進去,默不作聲瞧着裏頭的人。

宮人們目瞪口呆看着走進來的二人,一時之間忘了反應。

沈時闌目光掃過他們,落在李德松身上,并不言語,只冷冰冰看着他。他慣常就是冷冰冰的,滿宮裏無人不怕他,今兒卻更冷幾分,渾身寒意要将人活活凍死。

分明是大熱的暑天,映晚生生覺着有些冷,不由自主抱緊了手臂。

沈時闌目光掃過她,默不作聲地朝着大堂走去,映晚跟着他,二人身後的宮人們齊齊腿軟,跪在了地上。

李德松好不容易才撐住,招呼人亦步亦趨跟着走,頭低的不能再低。

大堂內還是走時的模樣,李德松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結結巴巴道:“奴……奴才,拜……拜見太子殿下,拜見郡主。”

沈時闌在主位坐了,低頭看着他:“說吧。”

李德松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一下比一下力氣大,“奴才絕無怠慢郡主之心,是香草姑娘的主意,都是她吩咐的,請殿下明鑒!”

香草本跪在他身後,聞言連忙膝行上前,“殿下明鑒,奴婢只是個二等宮女,哪兒支使得動李公公,李公公,你莫要含血噴人!”

“你是二等宮女不假,但你別忘了,你是随侍皇後娘娘身側的二等宮女,你說奉了皇後命令而來,我豈敢不從!”

“皇後娘娘對郡主百般照拂千般寵愛,人所共知,她怎麽會下這樣的命令?我奉命照顧郡主更是盡心盡力,絕無懈怠,又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

“你……衆人皆可作證,今日香草親口所言要給郡主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我們宮中的規矩禮數,殿下,奴才絕無虛言!”

“殿下明鑒,奴婢萬萬不敢!”

沈時闌只說了兩個字,香草和李德松二人便争吵起來,上演了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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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哪怕用腳想,也知道這件事兒兩個人都脫不了幹系,一個皇後的宮女,一個绛芙軒的管事兒,兩個人但凡有一個不願意,這大門就不可能關上。

現在咬來咬去踢皮球,當人是傻子糊弄嗎?

映晚一向好脾氣,沉穩大氣,輕易不與人争執,這會兒卻着實壓抑不住在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壓制不住自己眼中的嘲諷。

幾個奴才,幾個下人,竟這般欺負人!

若今日沈時闌沒送她回來,是她一個人走回來的,敲門無人應答,喊聲全被當作聽不見,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在禦花園裏過夜。

等不到明天天亮,嘲諷她的人就能從绛芙軒門口排到京城外。

日後她休想在京城中立足!一出門就得被滿京城的閨秀千金當成笑柄。

呵,被自己的下人關在大門外,多可笑啊!

罵的狠一點,可能連她不守婦道,在外過夜的話都能罵出來,若有那等惡毒之人,能活生生逼死她!

至于屋內這些下人,只消說一句沒聽見,都怪郡主自個兒回來的太晚,毫發無損,還能得到背後主子的嘉獎,真真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映晚不明白,到底是什麽人如此惡毒,非要置她于死地?

李德松和香草依舊在吵鬧,互相推诿,沈時闌淡聲道:“住口。”

平平靜靜的兩個字,李德松和香草不敢再開口,都畏懼地看着他,戰戰兢兢等着處置。

沈時闌漠然道:“杖六十,自去刑房領罰。”

李德松和香草臉上的血色霎那間盡褪,只餘下蒼白的臉皮,“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兩人倒是不吵了,異口同聲求饒,李德松哭訴道:“殿下,奴才年紀大了,實在熬不住六十杖刑,殿下饒命啊殿下……”

在他撕心裂肺的哭訴中,香草逐漸冷靜下來:“殿下,奴婢是皇後娘娘的人,殿下處置奴婢,是否該跟皇後娘娘說一聲。”

“殿下就這般處置了奴婢,讓皇後娘娘的面子往哪兒擱?”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聲比一聲底氣足,最後竟理直氣壯直起腰,與沈時闌對視。

沈時闌眼中并沒有她,“那就去請皇後。”

他面色冷淡,“父皇在禦花園,也一并找來就是。”

映晚吓了一跳,下意識過去按住她的手:“殿下……”

不至于吧?若因此将皇帝和皇後都找來,顯得她有些矯情了。

沈時闌卻毫無反應,手擱在案子上一動不動,并沒有要将她拉下去的意思,“與你無關。”

他難得說了句長話:“宮規如此,違者自當處置。”

沈時闌既開了口,誰敢不從,當下就有人匆匆忙忙跑出去。

等了好長時間,绛芙軒大門口一聲怒喝響起:“這門是怎麽回事兒?”

“是太子殿下……”

“父皇。”沈時闌站起身,走到門口迎接父親。

皇帝臉色和藹了些,跨過那團廢墟走進來,眉頭越擰越緊,看着跪了滿院子的宮人,“出了何事?”

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若非真的有事,他不會叫自己過來,既然特意讓自己來一趟,定是有非來不可的緣由。

“等皇後娘娘來了,兒臣一并禀告。”沈時闌道,“父皇請。”

皇帝蹙眉,愈發不解。

映晚低着頭不敢說話,自己進京頭一日就掀起這等波瀾,也不知皇帝會如何看待自己。

會不會和嘉陵人一樣,拿自己當作禍世的魔頭,克父克母的命硬之人,所到之處總能掀起波瀾。

又等了一會兒,皇後才到,她換了素淡的家常衣裳,臉上卻敷了脂粉,弱不禁風走來,邊走邊咳嗽,“這……這是怎麽了?”

語氣中極是震驚。

皇帝看向沈時闌,“阿闌,怎麽回事兒?”

沈時闌的目光落在李德松身上,李德松心領神會,連忙磕頭自首:“陛下恕罪,皇後娘娘恕罪,是奴才鬼迷心竅冒犯郡主,奴才罪該萬死!”

“冒犯郡主?”皇帝極是震驚,怒道,“你們對郡主坐了何事?”

“今日郡主前去清寧宮赴宴,香草姑娘率先回來要奴才關上大門,奴才說郡主未歸,不能關門。”李德松細細道來,“結果香草姑娘說這是皇後娘娘的旨意,要我們關上大門給郡主一個下馬威,讓她再不敢耀武揚威。”

“奴才不願這般做,但又不敢得罪皇後娘娘,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奉命而行。”他使勁磕頭,“奴才雖無心傷害郡主,卻着實冒犯了她,望陛下降罪!”

“陛下,李公公所言不實。”香草也跟着道,“并非如此。”

皇帝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皇後咳嗽幾聲,溫聲道:“陛下不可聽信一面之詞……”

話音未落,皇帝手邊的香爐已經砸在皇後腳邊,響聲刺耳,驚的皇後四目瞪圓,一時之間忘了反應。

皇帝怒道:“朕要你照顧映晚,你就是這般照顧的?”

皇後軟塌塌跪在地上,氣若游絲:“陛下可以生臣妾的氣,可妾身還是不得不為自己辯解,妾身并未吩咐香草那麽做,更未想過要給郡主下馬威。”

她抹了抹眼淚:“郡主是個命苦的,臣妾跟她母親亦是閨中好友,心疼她還來不及,如何……如何會害她?”

“陛下可以怨臣妾安排的不好,識人不清,可萬萬不能冤枉臣妾。”

“阿闌,你說。”

聽皇帝的口氣,怒火似乎消了些,映晚低着頭不說話,神色安然。人家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真有矛盾,當然還要向着皇後。

說一千道一萬,結義兄弟哪兒比得上妻子,更不用說是兄弟的女兒了。

她受的大委屈,也只抵得上皇後哭訴兩聲。

沈時闌眼睛微轉,“香草頂撞兒臣,罪該萬死,李德松怠慢郡主,亦當重懲。”

他看着皇帝,目光淡然,至于皇後,卻只字未提。

映晚默默看着他的衣擺,心中輕輕嘆口氣,這座宮殿裏,若說誰對自己好一點,也就數沈時闌了。雖然他嫌早就吵鬧煩人,可每當有矛盾的時候,他總歸都在護着自己。

映晚心裏很難過。她到底活得多麽失敗,對她最好的那個人是大家都畏懼的人。

這說明,旁人對她更差。

映晚不由得在心中又嘆一口氣。

皇帝頓了頓,聲音裏泛起殺意,“她竟然頂撞你?”

李德松見狀,連忙打蛇随棍上:“香草姑娘說,她是皇後娘娘的人,太子殿下處置她要先問過皇後娘娘,否則沒那個資格!所以太子殿下才請陛下和皇後娘娘過來的!”

聽見這話,皇帝臉上都泛起了笑容,可那笑裏帶着寒意,冷涔涔的,令人驚恐。

“朕早說過,這宮中事,天下事,無太子不可處置的,你是什麽東西,也敢質疑他?”皇帝看着香草,“皇後,你宮中就養出這種奴才嗎?”

皇後不知有這一遭,當即吓得腿都軟了,倒在地上道:“陛下明鑒,臣妾着實不知道,臣妾近日身子不舒坦,沒能約束好下人,都是臣妾的過錯,求陛下降罪!”

“杖八十。”皇帝閉上眼,“若是還活着,就送到浣衣局,這輩子都不許出來。”

香草震驚的瞪大眼,一把拉住皇後的裙擺:“皇後娘娘救我,皇後娘娘,奴婢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

皇後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你……你……本宮當你是個好的,才派你前來侍奉郡主,竟不想你是這等人,都是本宮瞎了眼!”

“皇後……”

香草的呼喊被堵在口中.

皇帝看向李德松,“你怠慢郡主,以下犯上,亦是大罪,你可認罪?”

“奴才認罪。”

“那就好。”皇帝閉上眼,“杖責五十,去冷宮當差吧。”

“奴才謝恩……”見了香草的下場,李德松也不敢再多言,只低頭叩首,面如死灰般被拉下去。

“至于绛芙軒內別的宮人……”皇帝頓了頓:“皆有以下犯上的罪名,念你們是從犯,每人杖責三十,自去領罰!”

皇後捂着嘴咳嗽:“陛下……陛下且慢,若全都責罰,郡主怎麽辦?”

“朕自有安排。”皇帝冷聲道,“皇後既然身子不好,就回清寧宮将養着,好好管管自己的宮人,若再有這樣的事情……”

“陛下放心,臣妾定會嚴加管教,再不回出這樣的事。”

“你回去吧。”皇帝閉上眼,沖她揮揮手,“绛芙軒的事情,朕自有安排。”

“陛下的安排當然是極好的,臣妾再無不放心。”皇後微微一笑,扶着身旁的宮女站起身,“臣妾告退。”

皇帝看向映晚,嘆息一聲,“你受委屈了。”

映晚一怔,搖了搖頭:“陛下何出此言,臣女不委屈。”

“罷了。”皇帝不多說什麽,“今日幸而阿闌陪着你,否則……”

他嘆口氣,“朕把身邊的宮女給你,讓她幫你管着绛芙軒,日後若有不順心的,該說就說吧。”

“多謝陛下。”映晚微微一笑,“臣女明白。”

好似方才的鬧劇并未給她産生什麽影響。

這樣的事情,其實不算什麽的,在嘉陵那些年,更屈辱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若她因此生氣,早就氣死了。

而且……映晚垂眸,今日還有人給她出氣,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倍。

她的眼睛落在沈時闌腳上。

這個男人一腳下去的力度,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有一個人在意她的心情,願意為她而生氣,映晚已經別無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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