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夏日燥熱的風裏,烈陽之下,沈時闌壓下心中的想法,靜靜看着她站起身,随着人群離去,終究沒有講話。
若是她沒有那個心,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決定她的人生呢?小六也好,他沈時闌也好,于她而言,似乎并無不同。
映晚的身影落在人群裏,逐漸消失不見,沈時闌回過頭望一眼大殿,裏面香霧缭繞,朦胧不清。
人生漫長,他不該為一己私心毀掉旁人。
母後一生凄苦,又怎能忍心令旁人重蹈覆轍。
這座深宮是一座巨大的牢籠,裏頭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不管男人女人,最終都會變成自己不認得的模樣。
她是個好人,理應好好度過這一生,小六兒若不好,那便看看旁人,王孫貴族那麽多,總能找到一個相配的。
不管如何,她都不該是困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初見那日的情景,她經歷過痛苦和掙紮,後半生就該安穩無憂。
那日她被迫随着嘉陵衆人迎接他,柔弱女子抛頭露面,不知被多少人诟病,連他都覺着她不莊重。
他回想起那日在嘉陵王府門前。
映晚緊緊咬着下唇,蒼白的唇上塗了緋紅的胭脂,這會兒卻被她咬的斑駁不堪,露出嬌嫩的唇色。
雨打嬌花,不過如是。
可臉色卻因羞辱脹的通紅。
他記着當時自己只是從身邊路過,冰冷的眸子掃視一眼,便讓映晚微微顫了顫,脹紅的臉上熱度煞時消下去,只剩下無盡的羞慚。
那種尴尬的羞慚,隔着千重山水都能感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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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從她身旁走過,踏進嘉陵王府的大門。卻見映晚站在那兒不知所措,這群人定是要去前廳商議事情的,她在那兒格格不入,不太合适。
可是嘉陵王不說話,她也不敢離開。
那種尴尬,很快又席卷而來。
嘉陵王回頭瞧了一眼,眼神帶着警告,卻如同一個慈和的長輩般招呼她,“映晚,別愣着,快跟上。”
映晚太柔弱了,腳上踩着柔軟的繡花鞋,細碎的步子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只能竭力加快步伐,走的極為艱辛。
梨花般的臉頰上,滲出點點汗液,順着額角落在晶瑩惑人的下巴上,又從下颌一點一滴落下去,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映晚一無所覺,只竭力走着,細碎的步伐邁的艱難,匆忙的身姿如同一只忙碌的蝴蝶。
他當時不知想着什麽,霍然停下腳步。
映晚本就和嘉陵王一左一右走在他後頭,這會兒來不及反應,竟是一頭撞到他背上。
沈時闌自個兒騎馬打仗歷練久了,脊背堅/硬/如鐵,額頭撞在上面就跟撞了牆壁似的,還是在小跑的途中撞了牆。
想來是很疼的。她細白的手捂上額頭,眼睛不受控制地淚光閃閃,疼的實在忍不住自己。
沈時闌回頭瞥她一眼,目光冷冷的。
被他冰刀一樣的眼神注視着,映晚不禁有些驚慌,連忙低頭道歉:“殿下恕罪……”
綿柔的聲音如同微風,帶着微微的淚意,就算是冰雪也得被她融化,沈時闌只定定看她一眼,沒有絲毫反應,轉了頭看向嘉陵王。
她不該被這種尴尬羞辱。
嘉陵王府尊貴的郡主,千嬌百寵尚且不夠,何必如此辛苦呢?
他身邊的長史道:“嘉陵王,咱們議事還要帶着郡主嗎?”
嘉陵王賠笑,有些膽怯地開口:“映晚,你先回去吧。”
“叔叔知道你的心意,只是這等場合,實在不适合你待着,你聽話,有什麽事兒以後再說。”
還是把事情都推到映晚頭上了,這個叔叔是絲毫不顧自己生死的。映晚一言不發地低着頭,“是,叔叔。”
她說完走了,沈時闌亦回過神。
在記憶之外,沈時闌默默垂下眼,濃密的睫毛蓋住眼皮,落下一層陰影,更顯得他神秘莫測,情緒複雜。
………………
先皇後的冥誕沒能掀起波瀾來,緊接着的日子也格外平靜,自打蘇皇後被皇帝關進宮裏,整個後宮都寧靜了許多,連沈沅和蘇玉如二人都不在禦花園晃悠了。
映晚除卻碰見過兩次蔣貴妃,被冷嘲熱諷幾句外,倒沒旁的煩心事兒,只管陪着太後。
可皇後總不能被關一輩子,後宮當中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着六宮之主來處置,到七月七乞巧節之前,皇帝終于真正将人放了出來。
按照皇家舊例,每年七月七這日,帝後會宴請滿京城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女,召他們入宮觐見,互相見一見面,若能成就一二姻緣,亦是天大的恩德。
年年乞巧,皇帝也不吝惜自己的聖旨,但凡有請,便會頒下賜婚的旨意。
是以,乞巧節算得上是宮中最熱鬧的節日,亦是人人都向往的節日。
簌簌和清荷都是宮中的老人,對我乞巧節的宴會十分清楚,都圍着映晚跟她講。
簌簌道:“今兒晚上會有許許多多的小姐們進宮來,郡主未必認得,到時候只管請教人家芳名就是,郡主初來乍到,若有人說閑話,奴婢不會讓她們好過。”
“郡主安心,您是一品郡主,該旁人主動向您問安,若不自報家門那是他們失禮,與郡主無關。”清荷給她梳着頭發,笑道,“我也想看看這些千金小姐的教養呢……”
映晚搖頭笑了:“噤聲!”
被有心人聽去可就不好了。
“郡主安心。”簌簌溫聲道,“沒人聽得到。”
她瞧着四面大開的窗戶,側頭笑了:“若有人過來,我們一準兒早就瞧見了。”
映晚笑了笑,“禦花園那麽大,在這兒設宴,便不怕有人走丢嗎?”
“怎麽會?”清荷啞然失笑,“今兒來的人多,禦花園雖大,卻處處都是人,怎麽都不會走丢的。”
真丢了,恐怕是腦子有毛病。
清荷沒敢說。
梳洗之後,映晚穿上為今夜準備的衣裳,對着鏡子照了照。因是乞巧節,窗外星辰璀璨奪目,禦花園裏明燈三千,她今兒特意選了件月華色的衣裳,色澤淡雅,在夜裏不太顯眼,省得被人擠兌。
連頭飾都只兩支白玉簪,配上郡主品級的發冠,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映晚覺得自己極是不容易了。
走到禦花園裏,人已經來了許多,三三兩兩散着說話,映晚一走過去,便聽到一聲歡快的呼喚:“映晚!”
回頭一看,果真是陳凝凝。
這姑娘紅衣如火,如同烈焰驕陽,妝容亦是大膽明豔,在人群裏光芒奪目,将旁人都變成了陪襯。
映晚走過去,含笑道:“你來這麽早?”
陳凝凝瞧着她,抿了抿唇:“你穿的好素啊……”
映晚心裏不願意在今夜人生鼎沸中搶風頭,是以也不說什麽,只笑着反問:“不好看嗎?”
當然好看。
人長得好看,就算是披着麻袋都美得一騎絕塵,何況她打扮的清雅,卻更顯得一張臉耀麗絕倫,星辰般的眸子絲毫不輸給身側明亮的燈火。
陳凝凝咽了咽口水,“好看……”
她不禁搖頭:“果然,美人怎麽樣都是好看的,不像我們還得特意打扮。”
與她熟悉一點,知她性情便是如此,映晚亦跟着調侃:“凝凝今兒穿的如此好看,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只是随口一說,沒料想陳凝凝居然紅了臉,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也知道害羞,壓低聲音“嗯”了一聲。
映晚目瞪口呆。
她只以為是沈時闌,心裏頭便有些悶悶的發堵,卻不知該講什麽話才好。沈時闌跟她沒關系,她也決意與他再無瓜葛。
若他娶太子妃,陳凝凝是最好的選擇。
再好不過,自己不該難受。
凝凝若喜歡他,身為朋友,更應該為她高興,祝她幸福。
林映晚,你配不上的人,有人配得上。讓他們都好好的,你不必感到難過。
映晚心神不寧,不知陳凝凝接下來說了什麽,只低頭随聲附和,眼睛裏的光卻有些暗淡。
沈時闌……太子殿下……
她咬了咬下唇,含笑擡頭,對上陳凝凝的眼睛,“那可要恭喜凝凝了。”
陳凝凝依舊叽叽喳喳的,映晚是半句都沒聽見了。
映晚正走神,陳凝凝卻一把将她拉到身後,對上來人,冷哼道:“蘇姑娘!”
映晚回神,擡眸看向款款走來的蘇玉如,今兒只她一人,不見沈沅的身影,映晚微微蹙眉。這二人尋常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怎麽今兒這種大場合不在一處了?
蘇玉如已經走到跟前:“郡主,陳姑娘。”
“蘇姑娘。”映晚颔首,笑着看她,并不主動搭話。
陳凝凝笑嘻嘻問:“蘇姑娘有事兒嗎?”
不知發生了什麽,蘇玉如眼中飛快蒙上一層水霧,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陳姑娘,今夜是乞巧節,你可不可以讓讓我。”
陳凝凝撓了撓頭,“我聽不懂蘇姑娘的意思?”
“我都知道了,陳家意欲在今日請陛下賜婚,我知道陳姑娘人美讨人喜歡,可我是真心愛他的,陳姑娘……”
陳凝凝唇角勾起一抹笑,反握住映晚的手,懶聲道:“你是我什麽人啊,就要我讓着你?”
映晚抿唇,搖了搖頭:“蘇姑娘,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您亦有意于……便請令尊令堂做主,豈不是更好?”
何必巴巴跑來跟人家年輕姑娘說這種話。
上次同她講,這次同陳凝凝講,之前還不知道對多少姑娘講過,人家姑娘若臉皮薄一點,都只得答應。
莫非她內定太子妃的傳聞,便是這麽來的?碰見個年輕女子就說自己深愛沈時闌,求人家放手?
映晚不由得感慨。
這本事夠可以的,只是略顯的下作。
所以若真的娶太子妃才,想必太後和沈時闌更傾向于陳凝凝。
映晚心裏嘆口氣,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去。
不管太子妃是誰,總歸不是她,沒必要再心塞,真的沒必要。
蘇玉如被她的話堵的一哽,眼淚流的更兇:“我知道我臉皮厚,可……可我真的喜歡他,陳姑娘沒了他還能活,我若是沒有他,恐怕活不下去。”
這話矯情的不行。
映晚和陳凝凝都落了一身雞皮疙瘩,陳凝凝呲牙咧嘴道:“這話可別找我說,找我爹去,他說了算!”
她亦是不樂意應付蘇玉如的,人家人不壞,只是有點兒心機,可長得柔弱無依的,不說話就哭,話說的重了只怕躺地上裝病。
來個西子捧心,全京城都得譴責自己。
她得罪不起這樣的人。
陳凝凝嘆息一聲,摸了摸後腦勺:“或者你去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