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節。
今夜月明星繁，有清霜薄霧。一家人坐在一起，圍着大桌子，桌上擺得滿滿的，除了月餅還有糕點酒水。親戚舉杯，觥籌交錯，複又高談闊論。
“來來來，其遠跟你舅舅喝一杯，別一個人窩那老看手機。”高父指了指高其遠，有些不滿意地遞了酒過去。
“我不就才拿出來，看都沒看你呢。”這麽嘟囔着，他接過酒瓶，給自己酒杯滿上，然後起身敬舅舅，“祝舅舅生意興隆，財運亨通，賺大錢的時候，身體健康，歡歡喜喜。”
“好！”
親戚們鼓掌叫好。
舅舅笑道：“其遠少年有為，前程一定繁花似錦啊。來，舅舅祝你未來鵬程萬裏，比翼連枝。”
高其遠樂道：“謝謝舅舅！借您吉言啊。”
“好啦，你們一個個的，就不要再拿那套敬酒了，又不是春節。今兒中秋，主要是賞月和吃月餅。買了很多，也做了不少，大家敞開懷來吃。”高母說。
“媽說的是。”高其遠笑嘻嘻地手抓了一只月餅。
中秋的氣氛自然是不比尋常。
高其遠偷偷摸摸看了手機，連刷三遍竟真的刷到了陳曲歌的直播通知——“今晚九點直播。”
“Yes！”
現在七點，距離九點還有兩個小時，親戚長輩吃飯最多吃一個多小時了，趕得上看直播。
“我說高其遠你怎麽又看手機了？快點吃啊，你們這些大學生怎麽個個都愛看手機……”
高父又唠唠叨叨起來。高其遠只好放下手機，他爸就這樣，格外善于發現細枝末節的芝麻大的小事。
他托着下巴，咬了口鹹月餅，看着那一輪多情又清冷的皎月。另一個地方的月亮，也是這樣圓亮，可是不知道是否能慰藉他鄉人之心？
算了。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陳曲歌癡癡地仰頭看月，澄澈的目光此時顯露出他內心的思念與眷懷之意。是月色，也是苦苦追憶的情思。
“哥，大餐上喽，我媽親自下廚，我爸親自打下手的大餐哦。期不期待，期不期待？”陳桑兩手端盤，盤子裏是月餅，“保證好吃。”
“嗯。”陳曲歌心不在焉。
“別呀，振作點。”陳桑坐在他面前，在他面前擺擺手，知他是有所思念，心中亦苦。
陳曲歌皺了皺眉，“沒什麽。爸媽呢？”
“廚房裏收拾呢。哥……”陳桑正要問他一些事，就見陳曲歌起身，淡淡一笑，“我去幫忙。”
人走後，陳桑郁悶地開了酒瓶子，給陳曲歌和父親的杯子裏滿上酒，不由看了看天上月，心道陳曲歌的心事應該很重吧。
“幹杯！”
一桌四人，酒杯相碰，聲音清脆。
陳诰笑道：“今天是中秋節，阖家團圓的日子，我們一家呢也确實都聚全了。我作為一家之主，祝大家平安幸福，節日快樂。”
陳桑和韓薇熱情鼓掌，陳曲歌腦袋微垂，抿着酒。
韓薇咳了咳，舉起酒杯，“小曲，媽敬你一杯，以後工作順利，萬事如意。”
“謝謝。”陳曲歌彎起嘴角，笑容看着有些勉強，他端着酒杯，與韓薇的杯子輕輕一碰。
陳桑別有意味地看着爸媽。
韓薇将一只蓮蓉月餅送到陳曲歌的碗裏，面帶笑容，鼓足勇氣，“今天中秋，好節日，我們就說說掏心窩的話吧。因為你是陳诰跟前妻帶來的孩子，首先我本能會對你有點排斥，你性格又冷僻，看着軟硬不吃，不好相處。當然歸根到底還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對。後媽這個人呢很小心眼，嫉妒心和報複心都強。過去對你做過的事，還請孩子你都忘了吧。我和陳诰以後會好好彌補這些年做下的孽的。”
陳诰自責：“我也應該擔負很大一部分的責任，畢竟是我把你從你親媽身邊帶來的，卻沒有履行好照顧你的義務。也怪我，和你親媽離開之後，把對她的怒氣都遷移到了你身上，都是我的錯啊。小曲，我還記得你原來是個開朗愛笑的孩子。”
“這些就都不用說了……”陳曲歌頓時覺得食欲全無，心裏有些煩躁，甚至反感。
陳桑拉着他的手臂，聲音哽咽，“哥，我們都知道錯了，以前是我們忽略你，冷落你，故意欺淩你……可從今這些不會有了，我們會愛護你，珍惜你，永遠對你好的……”
陳曲歌點了點頭，“知道了。”
“哥，你是第一個發現我被黃榆騙了的人，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感動，我原以為你不會管這檔子破事的。可是你為我跟渣男辯駁對錯，為我跟小三争論是非，還做了打女生這種出格的事。在巷子裏，我知道要是小高沒有路過的話，你就會緊緊地抱着我，替我挨了所有的拳打腳踢……就算你什麽都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裏有情，遠不是你表面上所表現的那種冷冰冰。”陳桑說着說着就哭了，“你那麽好，可我們過去卻那樣……”
韓薇将她摟到懷裏，母女倆皆傷感。
陳诰嘆道：“小曲啊，冰釋前嫌好不好？”
“好。”陳曲歌給自己滿上酒，一飲而盡，眼底平靜，笑了一笑，“然後看月亮，吃飯行嗎？”
陳桑抹抹臉，“嗯！”
韓薇眉開眼笑，“小曲，蓮蓉月餅你吃，媽專門到店裏去買的。這家月餅店全國連鎖的，口味和聲譽都好，媽早早就起床去排隊買了。你快嘗嘗怎麽樣？”
“謝了，不過我不喜歡月餅。”
韓薇臉色一僵。陳诰拍拍她的手，無奈地搖搖頭，“那你想吃什麽自己夾，有什麽再來的時候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就提前跟爸媽說，我們都滿足你。”
“嗯，我知道了。”
這頓飯吃的有點不是滋味。
“走？今晚怎麽還要走呢，就留在家呗？”
陳诰和韓薇驚訝地看着他。
陳曲歌看了看手表，“還是要回去的，今晚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再見吧。”
陳桑不舍，“怎麽就走了呀，難得回來一次，家裏的房間都給你收拾出來了，幹幹淨淨的。”
陳曲歌愧疚地笑了笑：“我先走了。”
他執意這樣，別人也沒有辦法，只好随他。把人送走之後，陳桑失落道：“小曲哥顯然還是沒能放下過去的事，多深的傷口啊。”
韓薇怨道：“都怪我。”
“好了，要說有責任，我們都有責任。我是他親爸，我責任最重……”陳诰看着兒子疏離又冷淡的态度，悔不當初。
開車的時候，陳曲歌收到了一條信息。
母親：祝小曲節日快樂！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然後又給他發了紅包。收到信息，他笑逐顏開，連忙回了過去：謝謝媽，也祝媽每天都平安快樂！
等了好久，車子開到家，都沒有下文了。
所以……就這樣了嗎？
陳曲歌低頭上樓，緊緊攥着手機，将音量調到最大，說不定下一秒手機就會響，他不能錯過。然後他開門進屋，關門換鞋，開陽臺門，搬花草，開電腦，開設備……
那算了吧。
思念無處可放，思緒随地堆積，哪一個都不值錢，哪一個都沒人珍重。原來有一段時而美好時而糟糕的回憶，在景州，後來支離破碎。父母離婚，各自開始了新的生活。母親去了星州，後來跟情人結婚生子，生活美滿；父親去了風州，不久後也有了新家庭，給他帶來一個繼母與繼妹，生活如同折磨。
陽臺外有一輪圓月，可不可以告訴他——他該思念什麽？
他是被抛棄的孩子嗎？
母親大概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父親、繼母、繼妹他們三個才是一家人，陳曲歌總是格格不入的。
或許說，他在哪邊都是格格不入的。景州回不去，那兒已空蕩；星州很陌生，除了母親別無其他；風州是現實，他工作以及生活的地方。
連一個可以慰藉的家鄉都沒有……
陳曲歌心想，自己真是慘。
高其遠好不容易擺脫了親戚小輩的廢語連珠，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專心看直播。陳曲歌九點準時出現。
“晚上好。”
鵝鵝鵝：哥哥晚上好！
格子綠：剛打開直播就看到了歌歌，幸福！今晚中秋，歌歌有沒有吃好吃的呀？
“有啊，回家了一趟，吃了好吃的。”陳曲歌照例給電腦殺毒，“大家呢？都跟親人團聚了吧。”
寶石湖：沒有……好難受啊，我剛跟爸媽視頻過，在出租屋裏哭得稀裏嘩啦，又因為公司的實習，感覺特委屈。
浣溪沙：我也沒有，留校兼職了。
“寶石湖同學慢慢來，以後要面對的事情還要多呢，苦累都會接憧而來，學着堅強。我剛開始實習的時候也很苦，挺過來就好了。”陳曲歌安慰道。
鵝鵝鵝：是的。堅強樂觀，勇敢善良，不懼風雨，始終拼搏向上！要做這樣一個人，一個堅持夢想與希望的人，既平凡又偉大的人。
鵝鵝鵝：祝看直播的各位都心想事成！祝迷途中的旅人有朝一日能找到溫暖的歸宿！大家加油啊！
衣帶藍：感動……
格子綠：嗯嗯！
“大白鵝說的是。”陳曲歌笑了一聲，眼中閃着淚光。
寶石湖：哭得更厲害了……可是感覺好多了，又有氣了。多虧有你們的陪伴，有歌歌的陪伴，好喜歡啊。
陳曲歌打開Word，打了兩個字：“萬幸。”
鵝鵝鵝：萬幸萬幸。
寶石湖：謝謝歌歌和朋友們。別管我了，都不好意思了……歌歌今晚直播做什麽？就只有一個小時，不能浪費。
“你們想看什麽？”陳曲歌叉掉頁面。
格子綠：唱歌唱歌。
衣帶藍：附議。話說歌歌還沒有在直播間開過嗓呢。
寶石湖：想聽《水調歌頭》。
鵝鵝鵝：你認真的嗎？
寶石湖：真的想聽歌歌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
他說唱就唱。沒有伴奏，人聲悠揚，似在呢喃往事，似在傾訴衷腸，平靜典雅的歌聲下隐藏着深沉如海的眷念。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鵝鵝鵝：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哥哥，千裏共婵娟。
“唱完了，謝謝大家。”陳曲歌笑了一聲，“大白鵝說話蠻有意思的。”
鵝鵝鵝：縱天涯海角，奈何心相依嘛。另外，哥哥唱歌真好聽啊，清唱都這麽厲害有感情，帶伴奏是不是更棒了？
格子綠：歌歌真的很棒呀。
衣帶藍：同意。
……
這場直播在歌聲中結束。
高其遠哀嘆一聲，又振作起來，端正坐直，眼中蘊含堅定。
陳曲歌呆呆地坐在電腦前，手機就放在鼠标墊上。時隔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母親的信息。
他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嘲弄自己，還是憐憫自己？
“明月幾時有……”
鈴聲響起，陳曲歌的心猛地一緊，迅速拿過手機，卻見清清楚楚的三個字——高其遠。陳曲歌抓了抓頭發，皺着眉接了電話。
“小曲哥是我！今天晚上看月亮了嗎？”高其遠走到窗邊，擡頭看天。
陳曲歌壓着情緒，笑道：“看了，像銀盤。”
“小曲哥你現在也在看月亮嗎？你方便嗎？去看一下嘛。”
陳曲歌聽他的話，去了陽臺，“嗯，我現在看了。”
高其遠輕聲道：“我夜觀天象，發現小曲哥以後的生活會一直像今晚的月亮一樣，圓滿，幸福。注意，是一直哦。”
陳曲歌一怔，迷離道：“真的嗎？”
“真的。你看今晚月色美嗎？”
“美。”
“那不就是了。”
陳曲歌不解，卻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