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坦白
風起,秋微寒。
陽臺窗戶開着,風帶動風鈴叮當作響,落下聲聲如珠玉碰撞般的聲音滋養着小植物。青綠秀人養眼,粉紅可愛,深紅美得移不開眼。
陳曲歌抱着小綿,将小綿放在椅子上,給花澆水,且自言自語。
“小高一會就來了,我還有些緊張呢……原來我們之前真的認識,可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我想了好久都沒有想起他是誰,是我的記性太差了還是他長變了?”陳曲歌笑了一聲,摸摸它的小腦袋,“你主人看着是個不能藏事的,有什麽說什麽,我沒想到竟能把這事藏住,這讓我對那些故事更好奇了。”
小綿乖巧地“喵”了一聲,那雙碧藍色的眼睛在陽光下,似光芒鋪照海洋。
陳曲歌心想,高其遠對他倒也真是大方,這麽漂亮溫順的貓說給就給了。還有那些話……有關喜歡與抛棄。陳曲歌手一抖,水澆盆外面去了。
下一秒,門鈴聲響。
陳曲歌低頭笑了笑,放下水壺,去開門。
“小曲哥!”高其遠張開雙臂,笑盈盈地看着他。
陳曲歌微笑道:“你來了?”
“來了來了,我不在的日子裏你有沒有想我啊?想我做的飯也是包括在內的哦。”高其遠輕車熟路地進門換鞋。
“想啊,一直在回憶。”
高其遠一頓,眨了眨眼,“那想到了沒?”
陳曲歌費勁地搖搖頭。
高其遠撇撇嘴,故意做出一副怨婦的樣子,語氣酸極了,“不說你記性不好,我只說是你不放在心上罷了。”
“……你還是快告訴我吧。”陳曲歌真心求問,“若有不當的地方,我給你賠禮道歉好嗎?”
高其遠笑道:“賠禮道歉倒不用,你以後好好對我就是了。”
陳曲歌點頭。
外面有一陣連續的秋風,将風鈴刮得叮叮響,這聲音不似之前靈快活潑,反而有些尖銳擾人。陳曲歌給高其遠端上茶之後,便去關了陽臺窗戶,亂糟糟的聲音才停止。
“你家裏好多風鈴呀,看着挺漂亮。我昨天也想買一串放在宿舍,可我室友告訴我風鈴這東西不太好,尤其不能放家裏……”
“據說招鬼是吧。”陳曲歌視線收回,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其遠,“我就是因為聽說它能招鬼才買的,還故意挂在門口那個地方。”
高其遠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小曲哥你知道!”
“自打我住進這裏,這些風鈴就在了,到現在兩年多快三年。除了是個會發出聲音、外形不錯的挂飾以外,沒什麽別的用途。”陳曲歌提起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哦,有時候會被鬼壓床和失眠,不過這也正常,從高中時候就有了,到現在反而好多了。”
“真的嗎?”高其遠面露擔憂,“小曲哥你要不還是把風鈴拿了吧,我們挂別的,陳桑姐店裏的那個星條燈就可以啊,還很溫馨。”
陳曲歌笑道:“你怕鬼神之說?”
“這種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高其遠叨叨道,還真有點疑神疑鬼的,“說不定它們現在是鬼力被封了,等到哪天被放出來就慘了!”
“其實,這些猜測我兩年前就有了。”
“啊?”
陳曲歌笑了聲,“沒事,只是風鈴而已。我以前太孤單寂寞,所以買了它們和植物來陪我。也想風鈴說不定真能招鬼呢,不過能讓日子不那麽冷清,生活不那麽無趣,也未嘗不可經歷一下靈異呀?”
高其遠心中“咯噔”一下,緩緩嘆道:“小曲哥你也太大膽随意了吧。不過沒事,以後有我就不孤單了。”
陳曲歌同意。
高其遠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相片,遞到陳曲歌面前,清了清嗓子,有些害羞,“我救了陳桑姐和你之後,将你們送到醫院,後來你來找我請我吃飯,在餐廳裏,我說我叫‘高其遠’。你在看看照片,你還能想起高其遠是誰嗎?”
第一張照片,季節大約在初夏,滿院薔薇,隔着照片都可以嗅到草木芬芳。照片上那個身形較高的男孩子在擺弄薔薇,側臉被光色、花色和樹色映照得朗潤如畫。
第二張照片,季節屬盛夏,滿架葡萄,飽滿而有光澤,似瑪瑙。照片上有兩個男孩子,身形較高的男孩子在仰頭摘葡萄,身形較矮的男孩子被不小心落下的幾顆圓滾滾葡萄砸了頭,有些嗔怪地看着另一個男孩子。陽光明媚,較矮的男孩臉色微紅,似有別意,而那個男孩微微笑,一看便知溫柔。
陳曲歌看了許久,記憶被拉回到過去的歲月,自動忽略某些部分,展現在眼前的是被他忽視的那些少而珍的童年往事,故于恍惚間笑了。
“是你啊……原來是你。”
他眼眶泛紅,看了看高其遠,又看了看手中照片,莞爾一笑。
高其遠笑容欣喜:“你想起我了?”
“你是高其遠,‘其遠而無所至極耶’的其遠。”陳曲歌一字一句說道,含着難以掩藏的笑意。
高其遠激動道:“是了是了!”
陳曲歌聲音溫柔,“難怪那天在餐廳,你說你叫高其遠之後,怎麽忽然滿是失落的感覺……因為我不記得你了?”
高其遠委屈地看着他:“我一直記得你,你卻忘了我,我怎麽能不失落啊?”
“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得跟你賠禮道歉。”陳曲歌眉宇之間藏着笑意,“你想怎麽辦?對不起,我都依你。”
高其遠享受了一回如此溫柔寵溺的陳曲歌的照顧,不由飄飄然了,“那我要……”
陳曲歌目光清明,不摻任何雜質。
“……以後再說,我還沒有想好。不過小曲哥你既然這麽說了,可不要反悔哦。”高其遠心跳加速。
“都依你,只要你不違法犯紀。你放心好了,這回我會記得清清楚楚的。”
“那就好!”
陳曲歌自顧自地笑,“我真疏忽,怎麽把你給忘了。明明你之前也提過你的家鄉在景州,可我偏沒有往那個方向想。”
“因為你不願意回想有關景州的事,所以連帶着我都被封存在記憶中了。”高其遠無奈地聳聳肩,“而且我剛在新地方住下一年,你就走了。”
陳曲歌笑了笑,“景州啊,那就是我十四歲那年遇到的你,後來我又搬走了,到現在
已經十年了啊……你一直記得我嗎?”
高其遠點頭,語氣輕,似乎帶着其他意思,“記得,一直都沒有忘。我到這兒來上學,曾設想過,沒想到真的遇見了你,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成真了。你那會剛畢業,我聽說過你,校園論壇等社交網上都能搜到你。我知道那是你。”
“那為什麽不早早提醒我?在餐廳你就可以告訴我的。”陳曲歌納悶。
高其遠認真回答:“因為你忘了呀,而且在景州,小曲哥的糟糕回憶是多過美好回憶的。我以前想過,如果小曲哥沒有發現,等以後我們關系穩定了,我就主動告訴你。這事反正總是要說出來的。”
“關系……穩定?”
“是啊,我們現在就算穩定了。”
陳曲歌也笑了笑,漸漸從喜悅中平靜下來,“不管怎麽說,我确實挺驚喜的。如今十年,難得你有心記住我,謝謝你。有人惦記的感覺……還不錯。”
高其遠傻笑着。
“不過你為什麽可以記那麽長時間?”陳曲歌又問,“小時候我們也不算是很親近的夥伴吧。”
高其遠略作思索,無辜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忘不了啊,然後記到現在。”
陳曲歌付之一笑。
小綿跑過來,背上有一片紅葉,是從未關的窗戶那吹進來的。陳曲歌拾起紅葉,捏着葉根轉了轉,二人悠遠的回憶紛至沓來。
那年金秋,滿地銀杏黃,紅楓如火焰。
爸媽又在吵架,吵了好幾年了,家裏那劍拔弩張的氛圍一直沒有消停過。陳曲歌回想着,似乎是在他們搬到這個地方來以後,家裏就不得安生了。母親結婚前有個情人,本就念念不忘,後來在那偶然重逢。
此後矛盾百生。
有一次,從口舌之争發展到抄鍋碗瓢盆,無意中傷到了陳曲歌,還全然不知孩子都被砸出血了。最後還是高其遠把爺爺奶奶拉來勸架,又叫了救護車。
陳曲歌被砸到了額頭,廚具的尖銳處劃出了很深的的口子,血直冒。父母只是草草關心他一下,辦了住院手續,說他住在家裏不安全……
高其遠看着病床上的少年,他手指抓着被子,垂眸不語,面色蒼白,孱弱無力,看着平靜而冷淡,唯有緊抿着的唇透露出他的倔強與不甘。
“住我家吧,讓哥哥住我家。”
陳曲歌沒有看他,或許他已經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了。
高其遠家的院子裏種了一棵銀杏樹,落了葉子與果。
“哥哥你去我屋裏躺會吧。”
高父高母扶着陳曲歌,心中對隔壁家那對父母頗有怨詞,哪有這樣對孩子的?
“謝謝。”陳曲歌連聲音都很虛弱。
父母囑托了兩句,便匆匆上班去了。高其遠一直坐在床邊看着陳曲歌,陳曲歌蒼白無力,睡得也不安穩。
“我睡不着。”
“那躺會。”
“不想躺了。”
“這有桔紅糕,哥哥吃。”
“不想吃。”
“哥哥想做什麽?”
“窗外銀杏長得真高。”
“嗯,好多年了,這房子原是我爺爺奶奶的,後來他們又回鄉下住去了,這裏的花花草草還是樹木都是他們種的。”
“今日九月初九。”
“重陽節。”
“我想出去。”
只去了公園,銀杏成道,紅楓成林,另有秋菊茱萸,人聲喧鬧。秋高氣爽,清光無限。高臺遠眺,遠處有山,山色空蒙,霧似有似無。高其遠扶着陳曲歌,坐在長椅上,陪他從日中看到夕陽西下,從萬裏無雲到晚霞漫天。
陳曲歌還記得那會的楓葉比晚霞豔烈。
高其遠還記得那會的小哥哥憔悴如破碎孤零的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