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後來,周錦程問許茉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只淡淡地對他說了一句,沒有目的。
周錦程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才發現許茉失明這件事的。那天,周錦程因為忘記拿教材回家了一趟。
樓道裏空落落的,周錦程剛走到樓梯的轉角口,就聽見有門鎖轉動的窸窣聲。這一樓層只住着許茉和周錦程兩個人,周錦程剛想走上去和許茉打招呼,卻看見許茉正瑟瑟縮縮地從門口走出來。
她哆嗦地拄着盲杖,大概是因為生疏,所以每跨出一步都看起來很艱難。她每走一步就會掂量着是否有臺階,還要用腳尖測量步伐的長度,看起來着實吃力。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周錦程瞪大了眼睛,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許茉趕走葉衍南肯定是出于原因的,但是沒想到……這個理由竟然是因為失明。
他思考的那一瞬間,許茉腳步沒站穩,差點從臺階上滾了下來。周錦程快走幾步,扶住了她的手臂。
許茉剛想對這個幫助她的人說一聲謝謝,卻在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油墨氣息後,由表示變成了疑問:“周錦程?”
周錦程很想說點什麽,但是說出口的時候,只變成了一個“嗯”。
“許茉,難道你逼他離開你,就是因為失明嗎?”
“不是。”
“那時因為什麽?”周錦程語氣懇摯。
許茉猶豫了一下,最後指了指太陽穴上方的位置,用沒有焦距的眼神看他:“我得了腫瘤,在腦子裏。”
轟地一聲,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腦門子上竄,周錦程顯然無法相信許茉得了腦腫瘤這件事。他怔楞了很久,才穩下心神,把那句疑惑的話問出口:“腫瘤……是惡性的嗎?”
“不是。”許茉笑着搖了搖頭。
周錦程松了一口氣,不過片刻,又因為許茉接下來的一句話跌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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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幾天去看過醫生,醫生雖然是良性的,但是腫瘤長在中樞神經上,手術難度很大,有百分之八十的死亡幾率。現在只能先用藥物抑制腫瘤的生長,等到合适的時機才能動手術。不過……我還不确定要不要動手術,那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讓我有點害怕。”
話音落下的時候,許茉還不忘稀松平常地補充了一句:“對了,現在的間歇性失明,就是因為腫瘤壓迫視神經導致的。”
等許茉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周錦程驀地覺得自己的腦子有千斤重,連正常的思維運轉都無法負荷。他小心謹慎地問了一句,生怕觸動許茉心上的每一根弦:“所以,你是因為害怕手術的死亡率才故意趕他走,讓他恨你的嗎?”
許茉沒有回答,大概連她都不知道如何回應這句話。
“許茉,你有沒有問過葉衍南願不願意。可能,他寧可陪着你一起度過難關,也不願讓你這樣死命地把他推開。”周錦程盯着許茉,用從未有過的認真,質問她:“許茉,我突然很想問你,你到底有愛過葉衍南嗎?”
許茉倒退半步,連帶攥住周錦程袖子的那只手也一并放開。因為失明的關系,她無法準确探測身後的平臺,步伐更換的時候,她差點摔倒,不過借助盲杖,她最後還是穩穩地站住了。
她站在比周錦程高了一階的樓梯上,平視着不知名地地方,沒有聚焦的目光悠遠地像是進入了回憶。
“周錦程你知道嗎?因為愛一個人,才會舍不得他遭受苦難。舍不得讓他看着你痛,舍不得……讓他看着你死。我寧願他恨我,我也不想讓他看着我一點點地被病痛折磨致死,自己卻無能為力。那樣的感覺,太殘忍了。對他殘忍,對我也殘忍。
你說我自私也好,不愛他也好。以前麻煩了他那麽多年,他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一定很累。我什麽都不會,什麽都要他手把手的教。說起來,他真的是比養了兩個染染還累。這次,就當我英勇就義一次,不麻煩他了。要死,也一個人死死幹淨好了。”
許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想到了英勇就義這個詞。就好像全世界的苦難在她的面前,都不敵一個葉衍南重要。
周錦程跨了一步,和許茉走上同一個平臺。“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手術能成功呢?”他伸出手臂,在離許茉身體半寸的地方停下,他用臂膀鑄成圍欄,這樣……能在許茉每個快要跌倒的時候穩穩地扶住她。
“手術成功那就更好了,我遠遠地離開,看着他幸福就好了。我并不适合他,我因為夜盲症拖累了他這麽多年,我想我離開他之後,他應該……會輕松些吧。”許茉甜甜地笑着,連嘴角揚起的笑渦都是溫柔的。
“許茉,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揣度。揣度你是他的累贅,揣度他所需要的輕松。你有真的和他交流過嗎?有真正地問過他想要怎麽樣嗎?”周錦程看着她這樣故作輕松的模樣,疼到了心裏去。他寧願一直許茉一直是那個沒心沒肺天真爛漫的樣子,也比現在成熟懂事得過分,來的好。
許茉搖頭:“不用,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小茉,你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呢?你們說清楚,兩個人面對苦難,總比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強啊……”周錦程圍在她周身的手臂緩緩放下,他邁開步子,徑直往樓下走去。
“我去找他,替你——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周錦程剛跨下一階樓梯,身後就響起了許茉淩亂的腳步聲。許茉帶着慌張與焦躁地摸索着,她蹙迫地邁開步子,卻因為失明而踏空了一步。這一次,周錦程沒來得及去扶她,她像是一只折翼的鳥,直直地從樓梯滾落。也幸好,距離轉角的平臺僅有幾步之遙,她也僅僅是手肘擦破了皮而已。
周錦程趕緊跑去查看她的傷勢,卻被她猛地攥住了手臂。她拼命朝他搖頭,連帶語氣都含着驚惶。
“不要。求你……不要去找他。”
她眼角有水光閃爍,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哀求。
周錦程閉上了眼睛,不忍看她狼狽的樣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
随着失明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許茉也無法再進行正常的生活了。連帶每一次去醫院複查,也是只能由周錦程陪着。許茉的視力時好時壞,有時候能夠看清事物,有時候模糊到只能看見一個光影。
做完腦部CT之後,許茉被護士牽引着走進了醫生的辦公室。她走進去的時候,周錦程已經在辦公室裏了,他不知道在跟主治醫生說着什麽,表情凝重。
許茉順理成章地坐在了醫生面前的凳子上,像往常一樣聆聽醫囑。醫生是個中年人,眉目溫和。
醫生從護士手中接過腦部影像,咔地一聲固定在了燈板上。燈光透過磨砂的玻璃,印在腦部的影像上,一個清晰的腦部橫截面慢慢呈現。不同于任何一張腦部影像,這張片子的左側腦室有着明顯的陰影。
醫生走向許茉,半蹲下身子問她:“許小姐,現在能看見嗎?”
“可以。”許茉點頭。
醫生拿起旁邊的指揮杆指了指左側腦室的那片陰影,清了清嗓子說:“中樞神經細胞瘤,一般位于一側腦室或是位于透明膈近腦室內,邊界清楚,呈圓形,等密度或略高而不均勻密度影。”
醫生頓了頓,用最簡單的話語概括:“腫瘤會随着時間增加,越變越大,最後形成腦積水,影響生命健康。許小姐,你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再拖了,腫瘤已經嚴重壓迫視神經,出現了晚期的失明症狀了,再拖下去,生命堪憂。”
“醫生,不是吃藥能夠控制的嗎?為什麽我明明吃了那麽多藥,都沒能抑制住它的生長呢?”許茉很天真地問了這個問題,她很希望能活得再久一些,畢竟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一切都會變成未知數。
但她……不喜歡那樣的未知感。
“許小姐,藥物僅能稍微壓制腫瘤的生長,但根本起不到任何治愈的作用。治療細胞瘤最好的方法,是手術。而且,照現在腫瘤的生長速度,手術已經刻不容緩了。”
許茉擡起頭望了醫生一眼,她從醫生金絲邊框的眼睛裏看到了她的樣子,失望而憔悴。她忽然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大概是悲從中來吧。
“還是百分之二十的手術成功率是嗎?”
許茉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已經由疑問轉變成肯定:“換言之,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
“是。”醫生點頭:“因為細胞瘤長在中樞神經的位置,手術難度很高。況且,即便是手術成功能夠活過來,但手術中的任何差錯都有可能導致患者癱瘓,甚至……變成植物人。因為大腦中樞,是最難動手術的一個地方。”
醫生聲音微滞,語帶鼓勵:“雖然手術成功幾率很小,但還是可以嘗試的。至少在醫學領域,中樞神經細胞瘤手術成功的患者比比皆是。許小姐,不要喪失信心。”
“謝謝醫生。”
後來,醫生又規勸了許茉很多,總結下來,就是立刻進行手術。許茉不得不承認,即使死到臨頭她還是個膽小鬼。她寧願算計着,一天比一天地多活一天,也不願硬生生地躺在手術臺上,把自己得命交付給他人。
其實,她也不是不願意把自己的命交付給別人。只是,如果那個人是葉衍南的話……她可以考慮一下。
想起他,許茉忽然又無望地笑了起來。他現在,大概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裏去了吧。不過這樣也好,恨得多了,等她死了他就能少恨一點了。
真好。
最後,許茉給了醫生一個最模棱兩可的決定——讓我再考慮一下。
許茉覺得她一定有選擇綜合症,以前一件衣服的顏色能來回寰轉無數次,現在面對生死她還能那樣猶豫不決,她倒也是蠻佩服自己的。
**
護士站裏人來人往,各色口音交雜在一起,嘈雜到讓人覺得耳膜都在震動。
許茉坐在長凳上,安分地雙手交疊着。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個瞪着腳在等候挂水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血管細又愛亂動,資歷豐富的老護士在紮了兩次都沒紮準靜脈後,腦門上也冒出了鬥大的汗珠。
小孩子的血管本來就難找,因此小女孩的父母也不怪護士,只是小女孩哭的撕心裂肺真是讓人聞者傷心、聽者落淚。等順利找準血管,包紮好之後,小女孩看見老護士就直接吓地竄進了爸爸的懷裏。小女孩的父親很禮貌地朝護士點點頭,表示感謝。
看着這樣一幅情景,許茉忍不住嘴角上揚。她依稀記得,染染第一次生病的時候,也是被護士紮了好多針都沒紮準靜脈。她心疼得眼淚直掉,反倒是葉衍南一直穩如泰山地抱着染染。當時她以為他不心疼女兒,恨不得當場就跟他吵起來。結果到後來終于包紮好了,染染倒是不哭了乖乖地倒在爸爸的懷裏,只有她一個人還念叨着眼淚流個不停。
她還記得,當時葉衍南很幹淨利落地把她一起抱進了懷裏。他左手抱着染染,右手攬着她,那樣溫暖的懷抱,許茉想,可能終其一生再難企及。
手裏被塞進了一個溫熱的紙杯,許茉下意識地擡頭去,希望能夠看見她想象中的那個身影。
可惜,不是。
周錦程在她的一旁落座,溫柔地囑咐她,讓她在護士站多待會,他去替她取藥,去去就來。
許茉安靜地朝他笑,說謝謝。
下午五點,是護士交班的時候。許茉坐在護士站門口,看着一批護士被換成了另一批。五點的晚班是連着夜班的,因此來的都是些年紀稍輕的護士。年輕女人的關注點,無非就是那三個,衣服、首飾、男人。她們交班的時候圍在一起說話,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坐在護士站門口的許茉聽見。
“哎,小李我跟你說個事你可別傷心啊。”
“什麽事?”年輕護士一邊換衣服一邊問。
“還記得上次你在財經版相中的那個男人嗎?他今天可是上了娛樂版。”
“什麽意思?”
“聽說要他要訂婚了,訂婚對象是跟了他多年的助手。你可別少女心碎了一地啊。”年長些的護士調笑着說。
被叫做小李的年輕護士搖搖手,說:“切,我今天早就看見了。反正也不可能是我的,我再換個成功人士喜歡不就得了。等會啊,我拿報紙給你看。”
年輕護士從包裏拿出了一疊報紙,攤在護士站的服務臺上翻找。一邊找她還一邊說:“說起來那個女的的名字我倒是記得蠻清楚的,叫趙今沫來着。”翻了好幾頁,她終于找到了那張報紙,對着同事朗讀起來:“S市鑽石王老五葉衍南成功脫單,不日迎娶得力助手趙今沫。”
“小聲點,別被病人聽見了,影響不好。”
砰——
許茉手上的紙杯毫無預兆地掉在了地上,濃重的水漬撒在大理石地面上,瞬間染上了一片沉郁的顏色。
從北邊的窗外裏吹來一陣冷風,穿過報紙的空隙發出簌簌的摩擦聲。護士們已經散了,報紙随着風瘋狂的起舞,被安置在最上面的一張報紙,順理成章地吹到了許茉的腳邊。
是她曾經最愛的娛樂版。
上面黑體加粗的一行大字,讓人覺得晃眼——S市鑽石王老五葉衍南成功脫單,不日迎娶得力助手趙今沫。
油墨印刷的報紙上,還附贈了兩人的彩照,左邊是葉衍南,右邊是趙今沫。
葉衍南還是那麽意氣風發的模樣,和許茉愛上他的時候如出一轍。趙今沫笑得得體大方,連許茉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真的很相配。
周錦程回來的時候,許茉正聚精會神地看着腳邊的那張報紙。他正想湊過去讓她多閉眼休息,卻在看到報紙內容後猛地怔住了。
他正想出聲去寬慰許茉點什麽,卻看見她笑着擡頭,對他說:“周錦程,麻煩你去幫我跟醫生說一聲。”
一句話,需要兩次語頓。
“我——同意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