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這兩天的周錦程很不對勁。
原本周錦程一直是晚上才會來探望許茉的,他有時候會跟許茉說會話,有時候就看她一眼也就走了。這幾天的周錦程還是會在既定的時間抵達醫院,但是他從不開口說話,大多數時間也是站在許茉的病床邊偷偷看她。
起先,許茉也不知道這個周錦程一直在看她。只是在某天,她躺在床上抿了抿幹澀的嘴唇的時候,那人突然送上的一杯溫水,讓許茉知道,原來他一直在看着她。
這樣一直被人盯着的感覺……并不太好。
許茉并不是一個善于觀察的人,更何況沒了視力的她也就等同于一個瞎子。
許茉是在第三天才意識到,這個人可能不是周錦程的。那天她睡得很晚,所以當那個人來醫院的時候,她還處于淺眠狀态。許茉是聽到他的開門聲才醒來的,因為失明的緣故,許茉的聽力一下子變得極佳。任何風吹草動,她都能夠很機敏的反應過來。對于這種特異的改變,許茉偶爾和父母談起,也會笑稱為,上帝為她打開了一扇窗就必然為她關上了一扇門。
那人在很小心翼翼地關門,這是許茉的第一反應。因為通常別人關門的時候,即使再謹慎都會無可避免地讓門鎖發出那一聲咔噠聲。但是那個人關門的時候,連那一聲清脆的咔噠聲也一并忽略了去,只剩下門板閉合時因為竄風而産生的呼呼聲。但是僅憑這一陣風聲,聽力極佳的許茉就能察覺出來,是有人來了。
許茉所有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有這麽高超的關門技巧。四年多,在他每個出差回歸的晚上,為了不驚醒熟睡中的許茉,才會練就了這麽純熟的關門技巧。可是只要每一次他回家,許茉總能像是一個蒼蠅一樣,在百米之外迅速地捕捉到他的氣息,然後逃竄進他的懷裏。
思緒出離的那一刻,那人已經邁着沉穩的步子做到了許茉的旁邊。許茉很懊惱地揮去自己腦子裏所有的想法,她覺得真是想那個人想瘋了,才會連一聲巧合的關門聲都能聯想到他。
他又一次坐在了許茉的病床邊,靜默地看着許茉。許茉不落痕跡地翻了個身,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她就那樣和他對峙着,他坐在病床邊,她背着他窩在被窩裏。大概是對峙地久了,許茉也有些困意了,沒過多久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睡夢中,有人溫柔地把她暴露在空氣裏的手臂塞進了被窩裏。末了,還很貼心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掖完被角之後,那人一度沒有任何動作。直到過了很久以後,許茉才感覺額頭上有溫溫熱熱的東西貼了上來,許茉不是傻子,她知道這是有人在吻她。但即使到這個時候,她都沒有醒來。
最後,令她驚醒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自己不經意的一次呼吸。那人貼在她額上的唇,明顯地帶着她熟稔的味道。
獨有的煙草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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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葉衍南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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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的前一個星期,醫生很仔細地叮囑了有關手術的事宜。因為涉及開顱,醫生很誠懇地告訴許茉,她那一頭好看的長發,是注定要被剪掉的。
白天,父母在。許茉是從來不會暴露一點點對于手術氣餒的想法的。只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許茉總是會有一大堆的情緒湧上來。
他是晚上來的,這次比以往來的都早一些。他來的時候,許茉還沒來得及躺在床上裝睡。他走進來的那一刻,許茉是猝不及防的。
饒是以前她還能把他當做周錦程,行為自在輕松。但是在昨晚聞見了他身上明顯的煙草氣息的時候,許茉就再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平靜了。每每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許茉就冷靜不下來。
他走進來的時候,許茉正嘗試着從病床上走下來,她是想走到書桌臺前拿東西的。風聲呼呼而過,夾雜着她熟悉的煙草氣息紛湧而來。許茉呼吸一窒,還沒來得及迅速躺進被窩裏,他就已經走了進來。
許茉有時候也會覺得天意弄人,她明明很想看見他,假裝失明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可是,他每次來醫院的晚上,她都是處于失明狀态的,連此刻也不例外。
“你來啦。”許茉憋了好久,才憋出了這樣生澀的開場白。
他沒有回答,因為一說話就會暴露,所以他還在盡全力地僞裝着他是周錦程的假象。他走到她的身邊,扶住她的手,讓她從病床上順利地走下來。
許茉從來不是個細心的人,但是他握着她的時候,她分明的感覺到了他手上的溫度,是抱了她整整四年的那個溫度。
眼眶在發熱發燙,許茉也不知道為什麽,當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葉衍南的時候,她的心裏竟然是滿心滿腹的委屈。委屈到恨不得現在就躲到他的懷裏,失聲痛哭一番。
然後告訴他:葉衍南,我很怕死,很怕……離開你。
這個人是她想要依賴一生的男人,他有她最為信賴的體溫,也有她最放不開的愛戀。
扶着她的那只手沒有放開,許茉唇角彎彎笑着擡起頭,想象着他現在的方位,說:“葉衍南,幫我拿一把剪刀。”
她能感受到,她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那雙扶着她的手抖了抖,片刻之後又恢複了平靜。她聽到他想念了近半個月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在哪裏。”
“床頭櫃旁邊的第二個抽屜。”
平靜的對話。
他的嗓音有些低啞,像是許久沒有說話才産生的淤塞,又像是因為壓抑情緒所産生的沙啞。總之,許茉聽見他聲音的時候,百感交集。
葉衍南拿了剪刀之後,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他把她扶上病床,語氣溫柔:“地上涼,我扶你上床。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動手術了,不要因為感冒出了什麽岔子。”
他的聲音很穩重,許茉沒由來地覺得心安。她很乖巧地坐在了病床上,雖然看不見,但她一直随同着葉衍南的腳步聲,用沒有焦距的眼神望着他。
葉衍南知道她看不見,就握着她的手腕,把剪刀放在她的手上。末了,還不忘把她的拇指和食指塞進剪刀的把手裏,生怕她一不小心摸索着,就劃傷了自己。
許茉朝他笑笑,攥了一把頭發放在手裏,嘗試性地用剪刀去剪自己的長發。但是,剪了好幾次都落了空。
當這種無助的感覺席卷而來的時候,許茉的心裏那些焦躁的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她悶悶地把剪刀扔在被單上,但手指還不情願地繼續塞在剪刀把手裏。
“我幫你。”葉衍南說。
其實許茉也一直在等他這句話,無助難過的時候,她總想着要求助于他。
她把直直地舉起手裏的剪刀,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個方位,總覺得把剪刀舉起來是不會錯的。葉衍南轉過身,費了些力氣才從她手裏接過了剪刀。
“坐出來一點,不然等下頭發掉在被子上,晚上就不好睡了。”他溫柔地說。
許茉“嗯”了一聲,蹑手蹑腳地挪動身子。因為她是看不見的,所以她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往哪邊坐,只知道磨磨蹭蹭地朝着一個方向去。
她不知道,她挪錯了位置。
葉衍南看着她那麽笨拙的模樣,心裏有些發疼。他的小瞎子一直是被他維護着的,現在這幅無助的模樣,簡直讓他心疼到了骨子裏去。
身體總是比嘴巴先一步行動。葉衍南見她越挪越遠,他就小心翼翼地湊過身體,從背後圈住她,一點點地把她往床邊挪。
葉衍南身上熟悉的煙草氣息像是一味定心丸,嗅到這種令人心神安定的味道,許茉覺得即使他是要抱着自己去死,那也甘願了。
許茉被葉衍南很溫柔地抱到了床邊,因為坐的不是很舒服,許茉就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因為本來就靠在床邊,這一下子差點讓許茉跌了下去。
沉默的後墜感一下子讓許茉六神無主,幸好她差點跌落的那一瞬間,葉衍南就先一步從背後撐住了她。
許茉偏過臉想跟他說謝謝,但因為距離太近。她轉頭的時候,嘴唇就恰好擦過了他的側臉,氣氛頓時有些尴尬。他溫良的氣息在她的耳邊吐納,許茉有些心猿意馬。
葉衍南倒是比許茉鎮定。他把她重新抱到床上,還不忘輕聲囑咐她:“小瞎子,乖一點,坐在床沿口的時候不要亂動。”
聽他叫她小瞎子的時候,許茉的心都軟了。連她都開始不懂自己當初為什麽,要那麽狠心地用謊言把他推離,明明有他的地方,才看得到未來啊。
“從哪裏開始剪?”他又問。
“從發根開始剪吧,盡量多剪一點,如果能剪成光頭那就更好了。”許茉笑着說。
柔順的黑發在他的掌心裏散開,好幾縷還散落在許茉的肩上,形成了一個好看的扇形。黑發如瀑,這是最好的形容詞。葉衍南想了想,大約從她認識許茉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一頭黑長發,發梢微卷,蜷曲動人。現在,要讓他親手剪掉着一頭長發,無疑就是剪斷了他們的回憶。他,舍不得。
葉衍南的手垂在一邊,沒有去剪。望着許茉的背影,葉衍南忽然問她:“怎麽突然想到要把養了這麽多年的頭發剪掉?”
為了這一頭長發,許茉可是下了心思的。即便是懷孕的時候,醫生建議許茉把頭發剪短,她也堅決地給予否定。起先身子輕的時候,許茉還能勤奮地照顧自己得長發。後來身子笨重無法料理,她就光榮地這個重任就交給了葉衍南。他替她洗頭,他為她吹頭發。
許茉悻悻地想,原來,每一根頭發都是跟葉衍南有淵源的。
她背轉過身,這一次她準确無誤地面向了葉衍南。葉衍南怕她亂動,謹慎地就用手撐在了她的背後。她嘆了一口氣,朝他笑。
“醫生說,開顱的時候是一并會把我的頭發剃光的。與其留到冰冷冷的手術臺上,等着醫生給我剃,還不如現在自己動手給剃了。說不定還能用這些頭發做個假發,要是真的死在了手術臺上,變成了一個光頭那該有多難看。到時候,就讓我媽給我戴上我的假發,這樣人家瞻仰遺容的時候,也能覺得好看些。”
許茉很完整地一口氣把這些話全說了,她以為葉衍南應該有所反應的。只是愣了半晌,葉衍南一點回應都沒有。她寧願他對她說不準死,也比現在這樣沉默來的好。
因為任何人對她不抱希望都可以,但是葉衍南不可以。他是她所有精神支柱的來源,如果他也沉默。那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小瞎子,別胡說,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終于等到了葉衍南的話,許茉安心地轉過身。
身後響起咔嚓地一聲,一縷頭發很光榮地被剪了下來。等到許茉過肩的長發一點都不剩的時候,她故作輕松地抹了抹自己短的可憐的頭發,傻傻地笑。
“這下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有人抱住了她,把她塞進了懷裏。她能聽到屬于他心跳的頻率,一點一點地搏動着,但在這麽規律的跳動中,她卻聽出了心疼。
啪嗒地一聲,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掉進了許茉的短發裏,燙的難受。
她想,那大概是眼淚。
大概……是葉衍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