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許茉正式住院了,住院的當天,許家父母也特地從西北趕了回來。之前,許茉一直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二老,現在眼看手術在即,也沒辦法不說了,于是她也只能硬着頭皮一點點地如實交付。
畢竟,她麻煩周錦程的也夠多了。萬一手術失敗,她也總不好讓周錦程把身後事一同給料理了。周錦程不是她的誰,這一點許茉一直分地清清楚楚。饒是面對葉衍南撒謊時的暧昧語氣,許茉也一直僞裝地很清明。
許家二老抵達C市的時候,許茉剛辦好住院手續,安然地躺在病床上。
原本,照趙敏芝的性子,許茉以為她會先哭天搶地一陣子,然後再怨天尤人一會也就好了。沒想到的是,她倒是一反常态地一滴眼淚也沒留。只是靜默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許茉很久,最後憋出了一句:“茉茉,爸媽陪你一起加油。”
說完後,她就捂着嘴,逃跑似的離開了病房。許茉看着她的背影發呆,印象裏她的母親趙敏芝一直是個女強人,現在看她跑出去的樣子,許茉忽然在一瞬間覺得,她的脊背是瘦骨嶙峋的。
父親許博彥鼓勵似的拍了拍許茉的肩膀,帶着一如既往的溫柔笑靥:“茉茉,你媽她估計一時還接受不了。你心裏也別難過,有爸媽陪在身邊,什麽事都不是大事。”
父親笑得勉強,許茉又怎麽會看不出來。
陽光從落地窗前掃射了進來,落在許博彥的頭發上。也不知道是光影的效果,還是心裏的作用,許茉竟看到了自己父親的黑發在一剎那間變成了白色。
她揉了揉眼睛,才發覺剛才看見的只是假象而已。
她也好希望現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是假象。一覺醒來,她還能窩在葉衍南的懷裏,聽他含着低啞的嗓音叫她“小瞎子”。如果可以挑選返回的時光機器,她一定會選擇染染剛出生的那時候。那時候是她初初愛上葉衍南的時候,也是一切愛情剛萌芽的時候。
她會竭盡全力跟他有多一點的交流,讓他知道她愛他的不止一點點。她再也不會因為自卑而無視趙今沫這個問題,也不會讓他因為周錦程這個名字而覺得忐忑。少一點妄自菲薄的揣度,多一點全心全意的信任。
她會在有陽光的溫暖冬日,敞開懷抱撲進他的懷裏,告訴他:“葉衍南,我愛你,只愛過你。”
那樣……該有多好啊。
可惜,回不去。
**
Advertisement
臨近手術,為了穩定病情,許茉停藥了。可能是因為以前太過依賴藥物,所以停藥沒過多久,許茉的視力就直線下降,等到臨近手術的前半個月,許茉已近乎全盲了。
許茉睡得很沉,朦胧中她聽見有窸窣的開門聲響起。她慵懶地伸出手去夠床頭櫃上的開關,剛碰到開關,她又幽幽地收回了手,重新塞進了被窩裏。
“怎麽不開燈了?”屬于周錦程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聲音很散,許茉無法準确辨別出他的方位。過了一會,有凳子挪動地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許茉才猜到他大約是坐在了自己的病床邊。
“反正開了也看不見。”許茉淡笑着說。
對于失明這件事,許茉并不消極。甚至還把它看作用來自嘲的一種方式。
啪地一聲,周錦程已經打開了開關。明晃晃的燈光讓幽閉而昏暗的房間一瞬間變得敞亮,只是許茉卻看不見。
周錦程挪了挪凳子,湊近許茉:“燈光很暖和,看不見的話,感受一下也好的。”
“周錦程你蒙我呢,醫院裏的都是日光燈,是冷光的,哪裏可能會暖和。虧你還當教授教導學生呢,這可是在誤人子弟了。”許茉聲音戲谑。
周錦程也笑了笑,和許茉不同的是,他的笑聲裏有些惆悵的情緒在:“小茉,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我什麽?”許茉忍不住嘴角上揚,笑道:“難道是……佩服我不怕死?”
周錦程搖搖頭,他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正值傍晚,C市燈火輝煌的景象才剛剛起步。醫院處在高樓,從窗外看去,霓虹燈五光十色,整個都市的繁華盡收眼底。
“從很早就開始佩服你,佩服你的膽量,佩服你的勇氣。”
“怎麽說?”許茉問。
“以前因為家裏窮,看不起我的人很多,連願意跟我交朋友的都很少。高中的時候能遇上你,小茉,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
“其實能碰上你這麽好的人,我也很幸運。”許茉很感謝他,因為他也曾帶給她一段美好的過往。
“小茉,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學考古嗎?”
“不知道。”
周錦程望着仰躺在病床上的許茉,靜默微笑:“我記得,高中那時候你爸媽每次都會給你寄全國各地的明信片,你每次收到之後總會開心地跟我分享每一張明信片背後的故事。你說,你很喜歡各種古物,喜歡考古。你說,你想成為一個考古學家。我每次聽你說,卻一句都搭不上嘴。因為我除了會讀書,對于那些都等同于文盲。”
周錦程的語氣頓了頓,目光遙遠像是在懷念曾經:“後來高中填志願的時候,想到你說的話,就鬼使神差地把已經填好的法律專業換成了考古。說起來當時也傻,臨場改志願,只是為了以後跟你能有多一點的話題而已。”
周錦程忽然偏過臉,微笑着說:“也是在你跟我分享明信片的時候,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了葉衍南這個名字。可能連你都沒有發現,你每次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時候,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帶上葉衍南的名字。就好像……他也是你一件很喜歡的東西一樣。”
中央空調的暖氣,讓室內的溫度穩步上升。
暖和的溫度,讓周錦程的頸項有些發熱。他徑自脫下了身上的呢大衣,從凳子上站起,順理成章的挂在衣架上。冬日裏的靜電很可怕,呢料子摩擦産生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新年裏的爆竹聲。只是許茉不确定,自己是否還能看到來年的煙花。
“你說你喜歡各種歷史古物,但是葉衍南經常把你喜歡的東西說成是死人的東西。你說你以後讀大學想讀考古學,但是葉衍南說是沒出息的行業。你無論說到哪個話題,總會有意無意地帶上他的觀點。你看起來很讨厭他,但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他。後來,我外出讀大學之後向你表白,也不過是希望能取代葉衍南的名字,變成那個你時時會提及的人。”
周錦程唇角上揚,有些悲憫:“我從沒想過你會答應和我在一起,以至于後來在學校看到你給我的回信的時候,我差點高興地跳到天上去。不過看到信末尾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輸了。我至今還記得,你在回信的末尾又提到了他的名字,你說你表姐喜歡他,可能以後會嫁給他。小茉,我從來不相信一行文字能夠表達一個人的感情,但是看到那一行字的時候,我清楚感受到了你所有的情緒。你故意想把一件事情敘述地稀松平常,但我卻看到了你故意壓制的情緒,是傷心。”
許茉無妄地微笑,轉過頭,循着聲音用沒有焦距的目光看他:“難道真的有旁觀者清這種事嗎?我不信。”
“小茉,沒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其實你一直知道,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是嗎?”
“其實我一直在想,當年你跟我私奔,也可能是為了引起他注意的一種方式吧。”
這一次許茉沒有再着急地打斷周錦程。許茉想到了一句很不應景的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許茉也真的沒有反駁的必要了。
她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早早地就愛上了葉衍南,不過她很快就陷入了自己的自我否定中。而現在周錦程的話,只是給了她一個佐證罷了。
許茉沒有說話,房間裏的分貝驀地降了下來。過了不久,周錦程突然背向她,說:“小茉,我好像一直沒有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許茉聽見周錦程深吸了一口氣,吐納之間含了帶了些釋然的情緒:“當年在火車站跟你分開的時候,葉衍南是給了我好處的。我答應讓他把你帶走,他許諾我給我最優渥的學校和條件。當年你坐在他車裏哭着叫我的時候我也看見了,只不過因為那些誘人的條件,我選擇了無視。”
周錦程尾音落下的時候,整個房間裏安靜地可怕。周錦程也想過,把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許茉可能會恨他。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是真的有必要讓許茉知道。知道葉衍南對她的保護,知道葉衍南對她等同的愛情。
不然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現在這幅冠冕堂皇的樣子,令人作嘔。
“對不起。”他很認真地道歉。“小茉,現在對你做得一切,只是因為當年的歉意。而我,并不值得你的感謝。從頭到尾,對你好的那個人其實只有葉衍南。我記得當年在火車站說過一句話,那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
周錦程冷靜地站起來,把當年葉衍南的那一句話完整的複述給許茉聽。他盡量地在回憶當時葉衍南每一個細胞裏的情緒,每一個字眼裏的疼愛。只是這些,偏生都是他模仿不過來的。
“他說——對不起,我舍不得看着她跟你受苦,因為,我會心疼。”
許茉露在被子外的手指攥地緊緊地,像是用力地在隐忍着情緒。她幾乎能想象葉衍南說出那句話時的表情,每一個字眼裏都含着情緒。過了很久,她才硬生生地從牙關裏憋出一句話。
“周錦程,我渴了,可以麻煩你幫我倒杯水嗎?”
汩汩地開水從保溫瓶裏注入玻璃杯裏,從底部沖刷上來,透明地光澤讓人覺得晃眼。周錦程回過身去的時候,許茉已經背靠着床板坐了起來。周錦程怕她凍着了,就拿了個枕頭墊在她身後,她淡笑着說謝謝。
接過那杯水的時候,周錦程能明顯地看見許茉的手在發抖。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緒,周錦程知道。
她抿了一口,又匆匆地把那杯水握在了手裏。她的眼神一直盯着某一處,只是因為失明,她目光飄渺,毫無重心。在平複了一點情緒之後,才艱澀啓唇。
“可能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我這幾天一直在回想以前的事。我能記得所有人的面孔,記得你的,記得爸媽的,記得染染的,卻唯獨葉衍南的樣貌怎麽想都沒辦法想起來。”
“怎麽辦,怎麽能一點都想不起他的樣子了呢?”
惱恨的話語裏,已經帶了哭腔。
周錦程靜默地看着她,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許茉垂着腦袋,抑制住的眼淚終于放肆地掉了下來,它準确無誤地掉進了水杯裏,發出叮咚地一聲脆響。
許茉卑微的模樣,讓周錦程的心頭一怔。他的指節再一次重重的縮緊,直到容納不了一絲的空隙。指甲泛起魚肚白,比起頭頂刺目的燈光還來的白一些,可見他的主人握地多麽地緊。
他忽然下定了一個決心,也是一個世界上最為堅決的願望。
也是于他而言,于許茉而言最好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