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父,如今算是替他還了,一命還一命。”晏未殊淡而無味道,他走到門口,春雨浸濕衣擺。單薄的身子,像墳邊的孤槐,屹立不倒。正所謂一人做事一人當,晏未殊的骨頭一直硬着,無論是命運還是蠻橫勢力,都不屈服。
“不劃算,不劃算。”劉情卻搖頭道,“你又沒殺我父。何況殺了也沒個命抵命之說,沒誰的命比誰重要。”
“父子倆個……”三谷主輕笑道,“真是夠像的。”
像和像是不同的,沒想到劉情簡直是劉父再生,連看上的人都是同一個。不,晏未殊至今不明白,劉情的父親究竟愛不愛他。如果不愛,又怎會一直看管照顧,給他鋪墊好路,甚至連這間店,本是他給自己置辦下的藏身處。正是各方面的無微不至,才能讓他保全性命到如今。
劉情看着晏未殊,頑皮的笑着,他什麽都知道。哪怕當年的事被前輩瞞的一絲不漏,他也查出來線索,後來認識了晏未殊,根據這人的性情,慢慢推測出了始末。
晏未殊忽的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好像這一回,終于不用再打擾現世人。他其實并不應該出現在劉情的視野裏,纏父親沒能纏上,還亂了兒子的心神。連十八層地獄裏爬出來為禍人間的魔頭也不過如此。當初就活該被處以極刑。
三谷主随後走到門口,從懷裏掏出個白瓷小瓶,丢給劉情。
劉情接過瓶子,正是和晏未殊用的杯子一般的質感。只不過平底多了個花紋,是個江湖上常見的毒谷标識。
晏未殊走出門,驟然看了劉情一眼。
劉情知道他這一眼,目光如炬,迎接着,一只手裏是解藥,另一只手裏赫然捏着個素白酒杯!
他是什麽時候順手拿在手裏的?藏在衣下又藏了多久?
劉情不漏痕跡的點了頭。
晏未殊轉頭去看三谷主。
三谷主走進雨水裏,只走出了三步,剎那天旋地轉,劇毒從肌膚起,如一柄鋼刀毫不留情的侵入五髒六腑。僵直的倒地,面上,七孔分別留下一滴血。
“他對我下毒的時候,被你的杯子擋了回去。”劉情走到晏未殊身邊,春雨淅淅瀝瀝的打在臉上、身上,兩指靈活的玩弄着杯子,“那麽好看的被子,本想偷回去一只。好奇妙的毒,用水做引子豈不是連口水都不能喝了。”
晏未殊随口應了一聲,前所未有的倦意湧上心頭,整個人如釋重負。
見晏未殊不說話,劉情忍不住逗他開口:“為什麽來找你。”
晏未殊像是為沒能成功離開赴死而黯然道:“他是我師兄,是我對不起他。我原本被抓回了谷裏,是騙了他才得以逃走。”
話說當年事,想必各種許多慘烈不忍賭。江湖中,年年月月日日,都是慘烈的。
“是我對不起你家……”晏未殊補充道,當年不知怎麽得偏偏愛慘了那人,以至于兩人都沒有好下場,“是我先纏上他的。”
劉情看着地上的屍體,苦惱着處理辦法,辦案那麽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有的是辦法毀屍滅跡,就怕吓着人,嘴上無所謂道:“有什麽對不起的。我弟出生前他們夫妻兩人就不和了,過了沒幾年我娘就去了。我爹也是勞累多年,積勞成病才去的,他肯定也想多活幾年。當捕頭就是這點不好,漂泊了些,不過我早就想成個家了。”
晏掌櫃的,打個商量呗。我爹死了,娘也早走了。我弟當時只顧着睡覺也不記得你。當年的事,知道的,也只剩下我和你。不如跟了我吧,誰敢欺負你,自然要先問過我的拳頭。你看,自始至終我都知道過去的事,可是為了你我還是什麽都不要,我不幹了。我們換個地方隐姓埋名,另開個店,你釀酒,我幹苦力。我對你的感情,你早就應該知道了。”
這些話,太直白,晏未殊等了很久,終于從另一個人的嘴裏聽到了。
不待他說完,晏未殊站直了身子,走進雨裏,淡淡道:“先把屍體處理了吧,免得被追殺到。”
劉情答應下來,走過去,邊走邊說:“還會有人來找你麻煩嗎?”
晏未殊搖頭,蹲下來細看屍體,不讓劉情碰,“沒了。當年受騙之事,讓他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天下間最恨我的便是他了。家醜不和外揚,過了十多年好不容易都忘記這回事了,他也不會舊事重提。”
劉情道:“沒蟲子吧,最怕那些玩意了。”
當年學的幾乎換了回去,晏未殊努力喚起當年記憶,在三谷主身上細細瞧了一陣,搖頭道:“毒谷不講究使蟲馭蟲。沒問題,背吧。”
劉情自覺做起了苦力,腦袋裏一會是什麽方法毀屍滅跡最不惡心,一會是晏未殊怎麽還不答應他究竟會不會答應肯不肯跟他過,大不了隐姓埋名一走了之,從此不問江湖事。
後院裏,晏未殊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又看了眼劉情,柔聲道:“你走吧。”
聲音裏已有了八分倦意。這已經是今夜裏,劉情聽到的不知第幾句趕他走的話了,起先受不了,現在還是很委委屈屈的十分要命難受不已。
“我處理的了。”晏未殊道,又瞥了劉情一眼,“明晚還來喝酒?”
這一句話,令劉情一顆空蕩蕩的心瞬間充盈落實。
劉情笑逐顏開道:“來!”
“別忘了關門。”晏未殊提醒道。劉情來喝酒時,門都是他關的,若是劉情不來,有長工關門,晏未殊生的嬌貴,活的自在,多少年來從不做粗活。
劉情走時,晏未殊連頭都沒有轉,兀自盯着屍體發呆,好像在下一個重要決心。劉情想,他早就下定了決心,外力更改不了。
劉情是說話算話、最講誠信之人。
顯然晏未殊不是。
翌日夜,劉情沒能再喝到酒。
劉情在自家狗窩裏睡到自然醒,找了個小面攤吃了兩大碗濃油赤醬的打鹵面,又從六扇門辦完交差等例行公務回來,一直等到天黑,方才敢急不可耐的趕去小樓。
他在小樓前的臺階上一坐便是整夜,直至旭日初升,方才醒悟過來晏未殊是真的走了。心裏想着怎麽還是走了,又在想該去哪裏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