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九月中下旬, 天氣逐漸轉冷。
然而雍都城內卻越發熱鬧了起來,街上也多了許多來自四域以及域外的人, 其中有的是派遣官員及随行仆役, 有的是趁此良機來雍都做生意的商人,因各地風俗有差異, 少不得會起些沖突或口角, 讓負責城內治安巡邏的南營衛兵忙碌不堪。
過節巡視完自己在城東的三間鋪子, 又去買了些繡線以及茶葉,準備帶回去給逢年。
她抄近路走過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巷子, 才出巷子口,就見到了一輛外表樸素低調的馬車。
過節只當那是一輛普通的馬車,正要越過去, 那站在車邊的侍衛就攔下了她。
“過節姑娘。”馬車裏傳來男人的聲音,同時車窗簾子被人掀開, 露出了一張看着英偉正氣的臉龐, 正是八月那會兒就來了雍都的肅東王。
過節轉向馬車,臉上并無多少意外, 只朝着肅東王屈膝行禮:“見過王爺。”
過節本以為肅東王會直接向殷筝或太子提親, 因為無論上輩子的她成為了如何了不起的人物,這輩子的她都不過是殷府的一個丫鬟,有奴籍在身,她的去留還不是她的主子說了算。
不曾想這将近一個月的時間,肅東王并未在殷筝或太子面前提起過節,也不曾上殷府拜訪, 只私下裏多次來找過節,有時是和她說幾句話,有時是邀請她去茶樓坐下喝杯茶,聊聊雍都和肅東兩邊的風土人情,亦或讨論讨論生意經。
因為态度和善,聊天的內容也正好戳中了過節的興趣,所以幾次下來,過節非但不曾對肅東王産生半點惡感,反而有些贊嘆。
明明兩人之間的身份差距在那擺着,肅東王可以不顧她的意願,逼她嫁給自己的兒子,甚至可以不是“嫁”,納為妾也無不可,讓世人來評價,多半還會覺得她一個小小的奴婢走了大運,竟能一步登天入了肅東王府,合該感激涕零才是。
但肅東王沒有這麽做,他沒有因為過節的身份就輕視過節,也沒有理所當然地略過過節,去找殷筝和太子,更沒有挑一無所知的殷府下手強迫過節,而是先來找了過節本人,給予了過節充分的尊重與禮待。
如此手段,難
怪上輩子她與練啓明聯手才治理好的肅東,在他手下會這般井井有條。
畢竟商人再重利那也是人,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尊,能站着吃飯,誰會想跪着。
過節清楚肅東王這麽對她的目的,可還是無法對其産生半點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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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氣不錯,荷香齋出了幾款新點心,過節姑娘可要随本王一同去嘗嘗?”
每次見面,肅東王都是這麽邀請她的,她能拒絕,可拒絕之後第二天便又會遇見他,反而是答應了之後,能得幾日清淨,因此過節沒再拒絕過。
肅東王說的荷香齋就在距離巷子口不遠的地方,不用走上大街,更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她一個殷府的丫鬟竟跟着肅東王爺上點心鋪子喝茶吃點心。
可以說是安排得非常貼心了。
過節感到舒适的同時,又不由得懷念起了逢年和肅東王的兒子練啓明。
因為舒心歸舒心,那種一切都安排妥當的細致用心總讓她有種面對同類的拘謹。
反而是逢年和練啓明那樣不懂心機的,更容易讓她敞開心來相處。
荷香齋被肅東王包了場,進去後一樓二樓都沒人,就連他們在雅間落座,端着點心茶水上來的,也都不是荷香齋的掌櫃或跑堂,而是肅東王府的人。
過節細心觀察,發現今天和以往有些許不同,這次出現的侍衛和仆役,竟都是上輩子她在肅東王府見過的“熟面孔”。
更有一個兩鬓斑白的老嬷,在給她倒了茶後,稱呼她為“少夫人”。
過節愣了愣,肅東王笑着道:“過節姑娘勿怪,李嬷嬷年紀比本王還大些,性子固執,即便和她說了這輩子你還沒答應要與啓明再續前緣,她也認定了你是肅東王府的世子妃,還記得你不喜歡別人這麽叫你,特地改了口。”
過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上輩子她雖與練啓明有一腿,還生了三個孩子,但沒有正經過門,也不喜歡別人叫她王妃,所以肅東王府的人都叫她夫人,如今肅東王建在,練啓明也還沒繼位,還是肅東的世子,對她的稱呼可不就從“夫人”變成了“少夫人”。
只是過去幾次見面,肅東王都不曾和她提過上輩子她與練啓明的事情,如今突然提起,是決定要切入正題
了嗎?
過節想的沒錯。
肅東王這次沒有和過節談生意經,而是和過節說起了練啓明。
“按說重來一世,也不一定非要照着上輩子的路走,你看上輩子本王不就被人暗算,‘急病逝世’了嗎,如今本王還活着,自然得先下手為強,好讓自己多活幾年。你上輩子也是因為一些不好的事情才會認識吾兒,本王能理解你不願重蹈覆轍的心情,只是一碼歸一碼,你上輩子遭遇的苦難并非是啓明所為,甚至啓明也是因為沒了本王肅東大亂才會與你聯手,進而與你相知,難道他會因此覺得,自己與你的緣分是建立在他親爹的性命上頭嗎?他不會,他只會覺得,你是他在困境中所遇到的唯一能與他同行的人。”
過節放下茶杯,起身對着肅東王下跪行禮,言辭懇切道:“過節不願嫁于世子并非是因為遷怒,而是過節自己不願再相信什麽男女情愛,就算不是世子,是其他人,過節也不想嫁。還望王爺能放過過節,比起過節,一定還有其他女子更加适合當肅東的世子妃。”
肅東王嘆氣:“你們在一起時,本王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但本王知道,啓明絕對不曾做過任何辜負你的事情,是也不是?”
是。
過節知道這個答案根本沒有什麽好猶豫的,因為那個呆子太笨了,自己說不嫁,他便不娶,不僅不娶自己,也不娶其他人,連個妾都沒納。底下人送來孝敬他的女人,也是不到半刻鐘就能被他扔出府去,直到過節這輩子在殷筝院裏醒來,練啓明都沒有做過任何令她失望的事情。
過節知道他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甚至過節也清楚,自己看不上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一個自小就被賣身為奴的丫鬟,險些害了自己的主子後,被人買入那肮髒的地方,又曾做過別人的外室,這一切的一切,旁人可以當做還沒發生,她卻不可以。
那些深入骨髓浸透她一舉一動的調.教,即便重生也還是無法從她身上割除,偶爾看見殷府那些管事小厮眼中色眯眯的眼神,逢年會生氣會發火,她卻只會覺得自己惡心。
肅東王見她不答,嘆着氣将她從地上扶起來,寬容道:“罷了罷了,既然你
不願,本王也不勉強,來來來,試試這些點心,莫要浪費了。”
像是擔心過節不自在,肅東王又聊起了過節喜歡并且擅長的話題,這才讓氣氛漸漸恢複正常。
之後連續半個月,肅東王都沒有再去找過過節,過節也明白肅東王所說的“不再勉強”不是客套話,是真的不會再勉強她了。
過節松了一口氣,同時心裏也感到了一陣無法言喻的空蕩。
她的生活似乎還是和之前一樣,算賬,處理那些各地寄來的信件,籌備接下來的計劃,把生意一點點做大。
偶爾還會帶着逢年從小門出府,去吃那些過于甜膩的點心,或買幾支漂亮的珠釵。
直到有一天傍晚回府,她和逢年看見小門邊站了個高大的身影。
逢年吓了一跳,過節也吓了一跳。
逢年被吓是因為那男子看着形跡可疑,怕是個壞人,過節被吓,是因為這人本該在肅東,怎麽跑這兒來了?
逢年拉了拉過節的袖子,過節回過神,對着心生恐懼的逢年道:“別怕,我認識他。”
逢年一愣:“認識?”
她看看過節,又看看那高大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過節不願讓逢年知道太多,就讓逢年先回府。
可逢年也不願把過節一個人留在這兒,面對那個看起來有些可怕的男人,過節見她不聽話,硬把她推進了小門,然後将門關上。
小小的巷子裏頓時只剩下過節和練啓明,兩人相對無言,誰都沒有說話。
時間夾雜着夕陽灑落的暖黃色日光,靜靜在兩人之間流淌,過節雖被歷練的八面玲珑,但本質其實還是個冷性子,練啓明則是屬于人狠話不多的類型,要他們為情愛大喊大叫大哭大鬧顯然是不可能的。
但表現平靜,不代表內心平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練啓明上前,抱住站在小門前的過節,低聲問她:“當真要我把心挖出來,你才肯信我是真的喜歡你嗎?”
一門之隔,趴在門板上偷聽的逢年咻地一下紅了臉,她很是無措地原地轉圈,好半天才從門邊跑開。
第二天,殷筝回殷府看望老夫人,逢年沒忍住把過節的事情跟殷筝說了,殷筝叫來過節詢問,過節跪地給殷筝磕了幾個響頭,也不知是
愧疚自己說話不算話,還是恨自己不争氣,好不容易這輩子能跟在殷筝身邊,卻又栽倒在了名為練啓明的絆腳石上。
殷筝拉她起來,見她眼眶通紅,伸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笑道:“哭什麽?能遇到相知相愛的人,你該高興才是。對了,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們倆。”
殷筝喚了門外的十九,十九端來一個扁扁的木盒子。
殷筝從裏面拿出逢年過節兩個人的賣身契,說道:“還是上回殷夫人跟我說有管事想要娶過節我才想起來,你們倆若陪我入宮,怕是會過得不習慣……”
說到這裏,殷筝看了眼過節,過節立刻明白,殷筝不是怕她們倆不習慣,而是怕逢年再像上輩子似的因她而死。
“……可就這麽放你們在府裏,我又擔心殷夫人會随便把你們指了人嫁了,所以我替你們消了奴籍,這契紙也算作廢,你們各自拿去,記得好生毀了。”
逢年過節齊齊愣住,殷筝還對過節道:“你生意做得不錯,記得好生照顧着逢年。”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從此便不再是奴婢。
過節還好些,逢年自小為奴,又不像過節似的遇到過什麽波瀾,一朝得了自由反而害怕,被殷筝和過節哄勸了許久才定下心,跟着過節一塊去收拾東西,搬出殷府。
……
安置好逢年過節,殷筝回宮,遇到聞澤不免多說了幾句:“肅東王好手段,找準了過節的軟肋,自己用軟刀子慢慢磨,最後再讓自己兒子一斧子下去,過節能頂住就怪了。”
殷筝贊嘆肅東王這些時日來的算計,殊不知肅東王也在贊嘆殷筝提前就消了過節奴籍的手段——
“此女也不知是心地純善,早早就為自己的兩個丫鬟安排了出路,還是算準了過節會被打動,特地做了安排,等着本王把樹都種好養大長果子了,再來摘本王的果實,若是後者,其心機之深沉,不可小觑。”
練啓明聽不懂自己親爹說這話的意思,卻也不問,一臉肅冷的模樣看得肅東王痛心疾首直拍大腿。
他和自己親兒子解釋:“殷府的人若是知道我要讓過節做肅東的世子妃,定恨不得八擡大轎立馬将她送去肅東,只因這麽做能和肅東王府搭上關系。
可那殷府二姑娘并未勉強過節,還在過節被你打動後告訴她奴籍早早就消了,但卻不是為了逼她嫁去肅東,只是剛剛好湊了巧,這麽一來,過節心裏定是對殷二感恩不已,越發念着這段主仆舊情,而殷二從頭到尾只消了個奴籍,甚至沒有費工夫逼過節嫁給你,卻獲得了未來的肅東王妃的恩情。
“這麽說你可聽得懂?”
練啓明搖頭:“皇、太子妃殿下不是那樣的人。”
肅東王哽住,然後擺擺手:“算了算了,反正只要不與她為敵,她強就由她強吧。”
說完又哼笑一聲:“這麽說來,你們繼續信她敬她也是件好事。”
練啓明看了眼肅東王,并不覺得自己親爹有多英明,只覺得親爹的腦子習慣了爾虞我詐,已經沒救了,人太子妃不過是心善主動替自己的兩個丫鬟消了奴籍,竟還要被他胡亂猜疑。
也不嫌累。
作者有話要說:肅東王: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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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能... ...算了不立flag了,還是默默努力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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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水月久安的地雷!愛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