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殷筝第一次用折雲手傷人, 也是第一次自己拿刀殺人。
之後在忘音寺的茶舍裏,長夜軍替聞澤處理他身上的傷口, 殷筝就坐在屋檐下,手裏捧着瑩潤的白瓷茶杯, 掌心貼在杯上, 試圖讓茶水的溫度消去手掌摩擦刀柄時候的觸感。
從聞澤的角度看去, 能看到殷筝獨坐的背影,還有茶舍外不加修飾的山林景致。
但因天氣漸冷,山林間種植的又非寺廟裏特地栽種的四季常青的樹,所以樹葉早已飄落, 只剩一地的枯黃和零落的枝丫,伴随着冷風, 襯得那抹背影格外孤寂。
聞澤低聲催促長夜軍手腳快些, 話音才落,就看到江易抱着一個小矮幾噠噠噠跑進來, 将小矮幾往殷筝身邊一放,又飛快跑開。
聞澤不懂江易特地搬個矮幾來是要幹嘛,沒過一會兒,江易又跑進來了,手裏還端着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齋飯,兩人份的。
聞澤:“……”
江易擺好飯菜,端坐在矮幾另一邊,殷筝側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 然後便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一旁,端起那碗白米飯,拿起了碗邊的筷子。
江易見殷筝動筷,自己也跟着捧起飯碗拿起筷子,大口扒飯。
什麽寂寥,什麽蕭索,統統煙消雲散,只剩滿滿一屋子的飯菜香。
聞澤:“……”
餓了。
正這麽想着,茶室的門被人敲響,止憂大師帶着小弟子端來飯食,說是剛剛江易到後廚要吃的,他們便準備了不少。
一份飯食三個碗,一碗白米飯,一碗素菜,一碗豆腐湯,和江易殷筝他們吃的一模一樣。
聞澤把自己那份也放到了矮幾上,三人半圍着矮幾而坐,場面略有些怪異。
江易嫌棄地看了聞澤一眼,不懂聞澤為什麽非要和他們一桌,但之後他夾了聞澤碗裏的菜,看聞澤沒說什麽,默認聞澤那碗也是自己的,便沒再用眼神嫌棄聞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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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安安靜靜吃完飯,江易把碗都端走。
聞澤見殷筝拿起剛剛沒喝完的茶,皺眉道:“別喝冷茶。”
殷筝捧着茶杯沒放,說:“我渴了。”
正逢十九端來熱茶水,聞澤曲起指節敲了敲桌面,示意殷筝把茶杯放下。
殷筝只好倒了杯中冷茶,又将杯子放到桌上,看着聞澤端起茶壺給她倒熱茶。
色澤濃郁的茶湯落入杯底,聞澤問她:“玄武令還在你那?”
殷筝又一次端起茶杯,應道:“在,給你嗎?還是遲些回城,給陛下?”
聞澤挑眉:“你不要?”
殷筝輕吹茶面升起的熱氣,道:“我要來又沒用。”
且不說她只是衛十硯的繼女,沒有帶兵打仗的本領,即便有,她也不太想和玄武營扯上關系。
殷筝就着杯沿抿了口茶,入口格外苦澀,回味也特別的甘甜。
聞澤道:“衛十硯身死,我們這邊總要給個由頭,你可有什麽想法?”
殷筝想了想,道:“衛十硯與齊王同謀,于十九年前舉兵謀逆,但因安武郡主領兵平叛,衛十硯毀約撤軍。”
聞澤:“證據。”
“從李純的那些信裏挑選出幾張能用的,斷章 取義,作為物證。至于人證……”殷筝一邊說,一邊放下茶杯,拿出懷裏的玄武令,又解開腰間一個小荷包,從裏面拿出用紙包裹的金絲烏骨碎片:“忘音寺的止憂大師可證明十九年前曾有人率領軍隊潛伏于此。幽州的官員也能證明,十九年前衛十硯不曾率領玄武營巡視幽州,相關的文書記錄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殷筝拿着碎片在玄武令上對了對,然後又收起碎片放回荷包,把玄武令遞給了聞澤。
聞澤:“不為齊王平反?”
殷筝對她那素未謀面的外公并無感覺,只道:“齊王謀逆是事實,衛十硯派人慫恿他,可沒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謀反。更何況,他若是無辜了,我娘……安武怎麽辦?安武親手殺了他,他若無辜,錯的不就是安武了嗎?”
殷筝的觀念就是如此,她尋求真相,卻并不要求真相能大白于天下,甚至可以為了後世對安武的評價,将真相捏造成她需要的模樣。
因為她了解世人的輕率,知道他們不會思考事件發生的時候,安武所面臨的選擇背後是沒有答案的,他們只會根據已經知道的結果,對安武的做法評頭論足,甚至肆意批判。
殷筝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發生。
聞澤略加思量,覺得可行。
他們回城時,比武場的比試還未結束,聞澤将衛十硯已死的消息告訴皇帝,并按照殷筝所言,開始捏造或叫人收集證據。
五日後,衛十硯的罪名伴随着一份份或真或假的證據,在雍都城乃至整個大慶掀起軒然大波。
儲君大婚的喜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舊事重提的陰霾與沉重。
為此有不少官員奏請延期婚禮,皇帝準了。
……
殷筝每天按時去辰天閣喝藥,終于拿到了安武的最後一封信。
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安武的最後一封信只有寥寥幾句,因此全篇字跡工整,末尾還出現了之前不曾有過的落款。
信上內容也很簡單,說的是今早起來看見自己許久沒打理的花開了,感嘆有時候并非是花需要人的照顧,而是人需要花的陪伴。就如她這些年來,因為記憶模糊,便将生存的意義都寄托在了長樂身上,是她需要長樂,而非長樂需要她,想明白這點,她突然就放心了。
然後就是最後一句,告訴國師自己很好,讓國師莫要再挂念她。
落款,聞茯。
那是安武的閨名。
殷筝當着國師的面看完最後一封信,并将最後一封信放進木盒子裏,把木盒子連帶裏面所有的信件,都推到了國師面前。
“出門在外不方便帶這些,你先替我保管。”殷筝說完,起身離開了辰天閣。
國師等殷筝走遠了才淡淡道:“保重。”
……
因為婚期延遲到來年,各地官員不得不先折返轄地。
對此倒是沒人敢有怨言,畢竟衛十硯的死意味着黔北玄武營統帥之位的更疊,讓各方都在意不已,白跑一趟這事兒反而就變得不怎麽起眼了。
殷筝趁着聞澤忙碌,私下裏把肅東王、賀輕雀,以及江韶戚三人都見了一遍。
也不知聊了什麽,這三人竟在之後選了同一天啓程回各自的封地。
也就在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跟着殷筝出宮的十九遭人暗算,醒來後人在馬車裏,馬車停在城外的一個小山坡上。
十九趕回城內,将殷筝失蹤一事彙報給聞澤,本以為會受到懲罰,誰知聞澤頭也沒擡,只說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
十九不敢置信,她一臉恍惚地退出東宮主殿,看到自家老大二十七,忍不住問是怎麽回事。
二十七搖頭:“不知道,殿下三天前就把除你以外的人,都從殷姑娘身邊撤掉了。”
另一邊,殷筝放出三個明晃晃的煙.霧.彈,帶上江易、柳夫子還有逢年,坐着馬車朝黔北而去。
逢年第一次出雍都,開頭還很高興激動,之後就厭倦了沿途枯燥的風景,只在馬車路過城鎮時會興奮一下。
馬車辘辘,逢年和柳夫子在車裏睡去,殷筝掀開車門簾子,坐到了趕車的江易身邊。
江易的小腦瓜裏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麽,突然就問殷筝:“國師的孩子,頭發也會是白色的嗎?”
殷筝笑道:“哪有人天生白發。”
江易:“國師的頭發不就是白的。”
殷筝看着前方,笑容微斂:“他的頭發,是後來變白的。”
江易晃着小腿好奇追問:“怎麽變白的?”
殷筝又開始忽悠他:“凡事過猶不及聽過吧?太過悲傷太過勤奮,都會對身體不好,讓頭發變白,所以你也少吃點,免得哪天你一覺睡醒,頭發就都變白了。”
之後路過一家茶館歇腳,柳夫子驚愕地發現江易只吃了兩碗面,沒叫第三碗,于是連忙詢問江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江易就把殷筝那番說辭給柳夫子複述了一遍,期待着柳夫子能推翻殷筝的話,誰知柳夫子猶豫了一下,覺得能讓江易克制飲食也好,就沒給他辟謠。
……
殷筝離開雍都的事情并未傳開,因此瑞嘉在宮裏宮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才去東宮問聞澤:“皇兄!殷二去哪了?”
聞澤:“不知道。”
瑞嘉驚呆:“什麽叫不知道?那可是你媳婦!就算你不跟着,難道不會叫長夜軍跟着嗎?”
聞澤擡頭盯着瑞嘉看了半響,道:“我和她打了個賭,只要她贏,我就答應不讓長夜軍跟着她。”
瑞嘉精準踩雷:“你輸了?!”
聞澤抓起茶杯,朝瑞嘉砸了過去,瑞嘉飛快閃避,兔子似的跑了,徒留聞澤盯着瑞嘉跑掉的方向,咬牙切齒——
殷筝愛去哪去哪,關他什麽事!
聞澤自認殷筝的離開對他沒有半點影響,卻不知這段時日大臣們都人心惶惶——原本不講道理的太子殿下突然就消停了,怕不是在醞釀大招。
皇帝也将聞澤的變化看在眼裏,還以為聞澤是擔心殷筝再做出什麽于國有害的事情,便對聞澤展開了勸慰:“她答應了我不再做禍國之舉,應當不會食言,你就別擔心了”
聞澤想也不想:“誰擔心這個。”
聞澤巴不得她搞事情,這樣就能理直氣壯地抓她回來……
對啊,自己為什麽不能抓她回來?
聞澤想不出不抓她的理由,可又不願動身去抓人,總覺得這麽做了,就像是承認了什麽一樣。
聞澤糾結着派出了虎嘯軍——他只答應了不讓長夜軍跟着,可沒答應不讓虎嘯軍跟着。
只是虎嘯軍不擅追蹤,開頭把丹南、肅東、臨西三個方向都追了一遍,結果一一落了空,最後才在北面發現了殷筝的蹤跡,可惜後來還跟丢了幾次,如今只能确定殷筝的大體下落和目的地。
若沒猜錯,殷筝此行是要去黔北邊境。
她去那做什麽?
這天聞澤照常上朝,聽說黔北因衛十硯的死起了騷亂,有位大臣覺得黔北王祁少真年紀太小,恐怕無法安定邊境,便提出在玄武營中挑選将領頂替衛十硯,暫領統帥一職
黔北?
聞澤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對那大臣道:“玄武營本就歸屬黔北王,當年衛十硯暫代,是因黔北王還是嬰孩,如今黔北王已經十五歲了,玄武令合該物歸原主,要是擔心黔北王鎮不住,從雍都派人輔佐便是。”
那大臣反駁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無法撥出人手派去黔北。”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就是知道了才這麽說的。
聞澤朝着皇帝行禮,道:“兒臣願為父皇效勞,親去黔北,安撫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