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雍都。
連日的大雪為這個繁華的城市披上了一層銀裝。
瑞嘉站在翎羽殿二層, 正前方是因重生之人而逃過一劫的司天樓,左手邊是即将升起的太陽, 右手邊是高懸天際卻漸漸隐去的月亮,天幕由東至西, 由淺至深。
“怎麽跑這兒來吹冷風?”随着一聲埋怨, 厚厚的鬥篷落在了瑞嘉肩頭。
瑞嘉不等對方給自己系好鬥篷, 就回身抱住了來人,撒嬌着喚了一聲:“母後……”
皇後不吃她這套,繼續責怪道:“說了多少回注意身子,你偏不聽, 天熱非要吃些涼的也就算了,大冷天來這兒看日出也不多穿些, 忘了我怎麽和你說的?你看你, 手都凍成什麽樣了……”
皇後給瑞嘉系好鬥篷,又往她手裏塞了個手爐。
瑞嘉笑嘻嘻地捧着手爐, 聽着皇後喋喋不休地教訓她,還叫人搬了椅子過來,讓皇後陪自己坐下一塊看日出。
皇後怕她不長記性,故意吓她:“再這樣,我就叫你皇兄找十來個嬷嬷管着你,看你還聽不聽話。”
“那我就不回宮了,天天到外面跑。”瑞嘉撇着嘴頂撞皇後。
皇後氣急:“我這是為你好!”
瑞嘉:“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上輩子生病沒了嗎,我這輩子一定小心, 行了吧。”
皇後覺得瑞嘉不知道,因為瑞嘉不是重生之人,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于是又在瑞嘉耳邊念了半天。
瑞嘉抱着皇後的手臂,雖然一臉不耐煩,但還是聽完了皇後的念叨。
末了,皇後看着高升的太陽,說等皇帝身體好些,也帶他過來看日出,還怪好看的。
瑞嘉嘿嘿一笑:“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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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還說現在看不了也沒關系,還能叫畫院的人來把日出畫下,拿去給皇帝看。
之後兩人離開翎羽殿,下樓時瑞嘉回頭朝着外面看了一眼,但因為眼睛不好,她只能看見模糊的色彩。
皇帝曾因衛十硯的信件病了一場,近來本該好些了,誰知聞澤離京後不久,皇帝的病情又開始加重。
所以如今的政務都交于朝中大臣,且不知怎的,瑞嘉就被抓了壯丁。
而令人意外的是,瑞嘉雖然性子迷糊,說話也口無遮攔,但處理起政務來卻是有模有樣。
就這麽過了将近兩個月,昨天夜裏瑞嘉收到一封信,上頭有她熟悉的字跡和措辭,讓她斷定那封信确實是遠在黔北的某個人寫給她的。
她對着那封信一夜無眠,也不說清自己心裏是高興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
因為信上寫說她哥哥和嫂子都死了,這不該是件高興的事。
可這一切又都是她所希望的,所以也不該是一件難過的事。
但她高興不起來,也無法表現出難過,反而心裏一片茫然,就像她所看到的景色一樣,模糊一片。
然而迷茫并沒有阻止她的腳步,她清楚機不可失,也深刻的明白一個道理——
當你做一件事做到一半,因為身處局中而分不清對錯,那就回到最初,照着最初想法,閉上眼睛,繼續走下去。
瑞嘉一邊着手打壓那些蠢蠢欲動的弟弟妹妹,一邊算着時間等着噩耗從黔北傳來。
急訊入宮那日,瑞嘉将各處守衛死死把控,以求後續的一切都平靜順利。
殷筝雖為神女,在重生之人裏有着很高的地位,但和她一起死去的還有一國儲君,這麽一來就能把皇室從殷筝的死中摘出來,不至于引起動蕩。
急訊入宮後沒多久,皇帝身邊的徐公公就慌忙派人叫了瑞嘉過去,說是皇帝在鳳儀宮收到黔北來的急訊,突然就倒地不起了,皇後也六神無主,只能請瑞嘉去支持大局。
瑞嘉趕了過去,雖然匆忙,卻少了往日常在她身上出現的慌張無措。
大批侍衛守在宮門前,等她入殿後,徐公公立刻迎上來,兩人腳步不停,一邊入內,一邊徐公公将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說了一遍。
從徐公公口中聽到聞澤和殷筝的死訊,瑞嘉猛地剎住了腳步,這一刻她也分不清自己是裝的還是真情流露,淚水留了滿面。
徐公公哀求她:“殿下,殿下您可千萬要撐住,陛下已經倒下了,皇後娘娘也哭暈了過去,您可千萬要撐住啊!!”
瑞嘉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快步走進內殿。
她以為自己能按照最初的想法繼續下去,可走到仍舊還沒醒來的皇帝身邊,看着父皇雙眼緊閉,不能再起身笑着和自己說話,看着哭暈過去後依舊死死拽着皇帝的手,任由宮女怎麽掰都掰不開的皇後,她終究還是沒能撐住。
她不想這樣,這不是她想要的。
瑞嘉終于崩潰,她腿一軟跪倒在了皇帝的床前,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殿下?!”徐公公勸了瑞嘉幾句,片刻後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瑞嘉猶未察覺到異樣,哭得腦子缺氧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覺得有誰扶起了自己,擡眼才看見,竟是本該卧床不起的皇帝。
她連忙看向皇後,卻見皇後依舊昏迷,被人扶去了偏殿。
“父、父皇?”瑞嘉又驚又懵,險些發不出聲來。
皇帝嘆息道:“就到這吧,霈之問起,我就說你懸崖勒馬,并未錯到最後。”
瑞嘉愣愣地,過了一會兒才在腦子裏閃過一絲清明:“皇兄他……”
皇帝帶着她去一旁坐下,說道:“霈之沒事,早一個月前就給我來了信,叫我提防你,還叫國師仔細我的飯食,果真就查出我每日的飯食有問題。今日送入宮的急訊也是要我詐死,叫我看看你的反應,若你一意孤行,甚至要對我和你母後下手,恐怕會像上輩子一樣,叫你急病去世。”
瑞嘉眼底輕顫,過了許久後才輕聲問自己父親:“你們都、都知道了?”
皇帝摸了摸瑞嘉的頭,又是一聲嘆息:“我也是才知道的,許是因為我上輩子的身體比如今還要差些,霈之和長樂瞞了我許多,沒告訴我衛十硯的所作多為,也沒告訴我你病逝的真正原因。”
說到這裏,皇帝無奈地笑了一聲:“我一個重生之人,竟還得讓沒重生的人來告訴我上輩子究竟發生了什麽,可見即便知曉未來,也代表不了什麽。”
瑞嘉脫力靠到了椅背上,勉強扯了扯嘴角,低聲應道:“嗯……”
……
這個年大家都沒過好。
雍都那邊,先是傳了一陣太子和殷二姑娘身死黔北的謠言,随後又是瑞嘉長公主被囚高牆。
皇後雖然知道自己兒子沒死很開心,可知道自己的女兒要殺父弑兄,受到的刺激半點不比兒子死了要小。
但還好女兒及時醒悟,自己的丈夫也把事情壓下,且沒打算因此要了瑞嘉的性命,僅僅只是将其關了起來。
可熱鬧的年節,兒子不在身邊,女兒也見不到,她抱着皇帝,除了難過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好。
至于黔北,因黔北王勾結嶺部刺殺儲君,被皇帝下旨削了王位,不日便押入雍都候審。
殷筝聞澤不得不在黔北多留一段時日,等雍都那邊派來的官員都适應了這邊的治理,确保這邊都穩定了才能回去。
其他三域則是因為黔北王被削一事陷入了恐慌,無論理由是什麽,也無論是真是假,都足以讓太子想要奪回四域軍權的謠言喧嚣塵上,讓黔北外的其他三域高官都惶惶不安,如何能過好這個年。
“說來,上輩子我會出巡,就是因為瑞嘉病故後不久,祁少真也莫名暴斃,雍都這邊直接派了官員接管黔北,導致丹南、肅東、臨西三地起了異動。”殷筝支着隐隐作痛的腦袋,道:“這輩子怕不是又要重來一遭。”
上輩子皇帝的身體還需要調養,聞澤要坐鎮雍都,而她不僅有神女之名,又與臨西王江韶戚是養兄妹;丹南王賀輕雀也是受了她的點撥搶了王位;肅東王練啓明那沒名分、但卻有實權的王妃是她曾經的丫鬟,還一心向着她……真是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人選了。
這輩子也差不離,唯一缺得就是——
“先成親了再說。”聞澤提醒。
殷筝得和他成親了,才能作為皇室的一員,出巡三域。
殷筝想了想:“不對啊,我幹嘛非得幫你。”
撒手不管,不就不用成親了嗎?
聞澤不是沒別的方法穩定三域,并且心裏也不太樂意讓殷筝離開自己,但為了讓殷筝答應和自己成親,他只能賴着殷筝,打着為國為民的旗號,讓殷筝答應嫁給自己。
殷筝倒也不是一點都不想嫁,就覺得聞澤耍賴的模樣挺有意思的,就沒松口。
兩人離開黔北那日,有一胡人送行,那胡人有着和殷筝極其相似的藍色眼睛,若祁少真的探子在,定會發現這個胡人就是那日将藍寶石壓裙賣給殷筝的商販。
“莫爾。”那胡人開口,遭了殷筝一記刀眼也不怵,用塗卻語對殷筝道:“這樣我們便互不相欠了。”
那僞裝成商販的胡人是殷筝同父異母的哥哥,亦是塗卻如今的大君。
和殷筝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姐妹裏,就他們倆境遇最慘,一個是馬圈出生的莫爾,一個是被巫師斷言遭天神詛咒,因此活得不如奴隸的阿斯塔。
安武去世後,殷筝離開黔北,并沒有直接去雍都,而是先去了域外。
在域外,她和阿斯塔聯手,将塗卻折騰得天翻地覆,也親手弄死了他們的親生父親。
後來阿斯塔當上了塗卻大君,便一直記着殷筝對他的幫助。而祁少真也因私下搜羅和殷筝相似的胡人女子,引來了阿斯塔的注意。
阿斯塔暗中探查,并在集市上僞裝商販,借着把壓裙賣給殷筝的機會,把祁少真的異常告訴殷筝。殷筝由此和聞澤一塊布局,引祁少真露出馬腳。
殷筝用塗卻語回了阿斯塔一句:“不僅互不相欠,也再無瓜葛。”
……
離開黔北後,他們又花了近一個月才回到雍都。
殷筝旅途勞累,足足休息了兩三天才恢複精神,還沒來得及回一趟殷府,就聽說瑞嘉想要見她。
“我?”殷筝不解。
聽聞澤說,瑞嘉自被囚禁後就沒說過一句話,哪怕是皇後去了,她也是一言不發,怎麽會突然想要見她?
殷筝收拾收拾,去了瑞嘉所在的瑤清閣。
瑤清閣在宮城內比較清冷的一個角落,往日沒什麽人去,如今倒是有人,但都是些巡邏看守的侍衛。
殷筝跟着老嬷嬷走進瑤清閣,來到一間屋子裏,見着了一臉素淨,倚着柱子坐在欄杆邊的瑞嘉。
“你來啦?”瑞嘉轉頭看她,大約是因為殷筝站得太遠看不清,她還眯起了眼。
殷筝走近幾步,坐到老嬷嬷搬來的椅子上,捧起熱茶打量瑞嘉如今的模樣。
瑞嘉任由她看,還問她:“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我有問題的?”
殷筝低頭喝了口茶,不答反問:“知道你哥為什麽會放我離開雍都嗎?”
瑞嘉回憶了一下,依稀記得聞澤當時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告訴她原因:“他說你們打賭,他輸了。”
殷筝點頭:“嗯,我們賭你是不是重生之人,我賭你是,我贏了。”
那日聞澤去見王芊,向王芊打聽幽州州牧李純,殷筝則是與賀輕雀一塊去找蒲佳媛,還在蒲佳媛那巧遇了瑞嘉。
回來後殷筝和聞澤打賭,原本是想賭衛十硯書房後面養的鴿子會不會飛去幽州,後來因為兩人都覺得“會”,賭不起來,于是就改了賭約。
新賭約的內容是殷筝提出來的,她猜測瑞嘉也是重生之人。
然而正月十六那日瑞嘉并不在雍都,她去了丹南,直到殷筝利用盲蜂殺人那天她才回到雍都,碰巧遇見了從大理寺出來,正準備回宮的聞澤,并對皇後信中提及的殷家二姑娘展現出了極大的好奇。
而她本人又非地方高官,故而身邊沒有長夜軍監視,在她離宮期間伺候她的侍從也都沒了蹤影,因此并無人确定她究竟有沒有在正月十六那天沉睡不醒。
而她本人也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所以大家就默認她不是重生之人。
直到那天,瑞嘉去找蒲佳媛,瑞嘉進門還沒開口,蒲佳媛就借用一句“加上你,咱們都能湊一桌葉子牌”來提醒瑞嘉她這來了別的客人。
後來殷筝因瑞嘉擅長畫人像,還曾通過臨西老王妃身邊的嬷嬷口述,畫出過許青禾的模樣,就讓她替蒲佳媛畫那小偷的人像。當時瑞嘉滿口答應,結果轉眼就打翻了才熱好的湯,弄傷了自己的手,畫像之事也跟着不了了之。
再後來,回到宮裏的殷筝聽聞澤說瑞嘉體質特殊,稍微高一點的溫度就容易讓她皮肉紅腫,但也是看起來可怖,實際沒什麽大礙,于是殷筝想起了蒲佳媛那同樣被燙到,但卻半點事沒有的婆子。
旁人看來這一切不過只是巧合,殷筝卻突然發覺,不僅許青禾的畫像是瑞嘉畫出來的,在忘音寺,也是因為瑞嘉折騰了長夜軍,讓長夜軍養成了“既然要搬空,那就把灰塵也掃幹淨”的習慣,這才被她發現塵土裏的金絲烏骨碎片。
到這裏為止,殷筝也不過是有了個猜測,猜測瑞嘉知道衛十硯曾經做過什麽,并且在引導她揭開真相。
可瑞嘉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除非她有上輩子的記憶。
但這一切也不過是殷筝猜想,根本就不确定,所以殷筝才會拿這個來和聞澤打賭。
賭約嘛,就是要有不确定性才有意思不是嗎。
于是在衛十硯抵達雍都之前,他們查清了很多事情。
比如瑞嘉在畫院并未真的學會畫人像,她能畫出許青禾多半是經過多次的練習練出來的,無論有沒有嬷嬷口述她都能畫出來,所以她沒辦法替蒲佳媛畫出小偷,只能假裝弄傷自己的手,來逃避繪圖。
又比如,根據扶搖閣中的資料記載,止憂大師上輩子并沒有這麽早就恢複記憶回到雍都,這輩子之所有會提早回來,也是因為瑞嘉派了人去找他,替他治療讓他恢複了記憶。
再比如,那從熙春苑找出的,許青禾的屍體。
殷筝曾一度困惑,許青禾為什麽要給自己下枯蘭之毒,直到後來在瑞嘉的熙春苑找出許青禾的屍體,她才明白這一切根本就是瑞嘉起的頭,瑞嘉在燕窩送到皇後那裏時就給燕窩下了毒,然後殺了許青禾,藏匿屍體,在殷筝面前畫許青禾的畫像,讓殷筝認出許青禾就是衛十硯的表侄……
一環扣一環。
衛十硯死那天,殷筝将玄武令還給聞澤之前,曾拿金絲烏骨的碎片在玄武令上比了比,驚覺這枚碎片和玄武令上的缺口根本對不上。
當時她就在瑞嘉的不擇手段中察覺出了異樣。
之後被虎嘯軍刺殺,她第一個就想到了瑞嘉。
殷筝看着手中的茶水,淡淡道:“上輩子,我因止憂大師起疑,最終通過李純知道衛十硯曾策劃了十九年前的齊王謀逆,便設法将衛十硯坑死在了黔北。這輩子你提前把止憂大師送到我面前,我原以為你是為了幫助我早日查得真相,後來才知道,你只是想讓我替你鏟除衛十硯,好讓祁少真奪得玄武營軍權。”
瑞嘉沒有否認,還坐沒坐相地歪了歪身子,道:“我還以為是蒲佳媛賣了我,因為她拒絕幫我。”
出于對蒲佳媛的欣賞,瑞嘉一度想要收攬蒲佳媛為己用,還指點走投無路的蒲佳媛去找殷筝求助,最終嫁給了趙學。
誰知蒲佳媛因趙學古板,怕自己助瑞嘉成事趙學會接受不了,便在後來拒了瑞嘉,直言自己只想當官,并不在意自己頭上當皇帝的是誰。
殷筝:“你該謝她拒了你,不然我還能知道得更早些。”
蒲佳媛若是沒有拒絕上瑞嘉的船,那僞裝成趙學的長夜軍定能早早就發現端倪。
說起來,殷筝當初會想在蒲佳媛身邊安插長夜軍,就是因為蒲盈盈的死多少和她有關,殷筝不信蒲佳媛能就這麽放下結締找自己求救,為了探究其目的,才故意推薦了濟世堂的大夫給蒲佳媛,誰知這背後還真有蹊跷。
“你和我皇兄真是絕配。”瑞嘉笑了一聲:“一樣的像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