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衛夫人執起壺把,沸水從圓圓短短的雞首壺嘴中流出,注入茶盞,霎時盞內浮起不少白沫。
“殿下,請。”衛夫人微微一笑,舉手肅客。
這位少年,正是當今皇帝司馬衍的同母弟,太後庾文君所出的琅琊王司馬岳。其祖母荀氏,是鮮卑人,因此他兄弟兩人,都帶着些鮮卑人的特征。
司馬岳也微微一笑,執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正在此時,書房外有仆役來報,“夫人,褚府來人,說褚氏女郎來不了了,但特別送來了夫人上次愛吃的點心。”
“是嗎?”衛夫人笑了,道:“呈上來。”
司馬岳臉上微有失望之色,放在膝上的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幾下自己的膝蓋。
漆盒呈了上來,衛夫人打開漆盒,只見裏面三橫三縱,整整齊齊地放着九枚精致的棗蒸餅。衛夫人不由笑道:“還真是有些餓了。”說着,便拈起一枚蒸餅,放入口中,蒸餅暄軟,紅棗香甜,正好可以抵消些許茶湯的苦澀。
“這蒸餅味道甚好,殿下也嘗嘗。”
司馬岳也不客氣,拈起一枚蒸餅,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咽了下去,點頭道:“果然甚好。”他又飲了口茶,忽然轉頭問仆役道:“你可知道,褚氏女郎為何來不了了?”
衛夫人的眼光掠過他白皙的面龐,六十五歲的老婦人,在世上歷經生死別離,酸甜苦辣,目光足以洞察世事,司馬岳只覺得自己的心事被她看穿,面頰上不由浮了一層淡淡的粉色。衛夫人不禁垂眸微笑。
只聽仆役答道:“據說碰到了流民攔路。”
司馬岳的手一抖,道:“她……還好吧?”
“聽說有位壯士救了她,已經回府了。”
司馬岳這才放了心,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這些流民……”他平時只是醉心書法,對政務并不關心,此時卻覺得流民着實可恨,道:“這些流民都堆在建康,成何體統?朝廷還是要趕快安置他們才好。”
他又拿起一枚棗蒸餅,慢慢地吃了,道:“夫人,既然褚氏女郎今日不來,小王也便先告辭了。只是……只是這張書貼,可否讓我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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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是放置在幾案邊的一張手書,字跡秀美清穆,頗有衛夫人的神韻,但轉折之間,筆法還顯青澀,正是褚蒜子的習作。
衛夫人抿嘴一笑,“自然可以。”
司馬岳的車駕出了烏衣巷,過了朱雀橋,沿着青溪北上,向他在青溪東面的別墅緩緩行去。他凝視着手中的書帖,看着那秀美的字跡,忽然心念一動,敲了敲車壁。
只聽車夫恭謹問道:“王爺?”
司馬岳張了張口,又猶豫了。他有種沖動,想去拜訪褚裒,褚府亦坐落在青溪以東,離自己的別墅并不遠,但又覺得冒昧。他沉吟片刻,道:“入宮吧。”
車夫應了一聲,轉而向北,從宣陽門入了宮城。這座宮殿乃是新建,原先的宮殿在蘇峻之亂中,被叛軍焚毀。
木屐敲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發出咯咯的脆響,司馬岳直奔禦書房,他知道,皇兄司馬衍勤于政事,不上朝的時候,常在書房處理政務,正行走間,卻聽有人招呼道:“奴婢見過王爺。”
司馬岳止住腳步,定睛一看,認得是在皇兄身邊服侍的常內侍,便點了點頭,道:“皇兄可在書房?”
“禀王爺,陛下正在書房。”
司馬岳點了點頭,進了書房,行了禮。當朝皇帝司馬衍這才從書案上擡起頭來,詫異道:“二弟,你怎麽來了?”他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年,比司馬岳僅僅大了一歲,面容與司馬岳有幾分相似,皮膚白皙,輪廓也較常人稍深,看上去十分清瘦。
他兩人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幼年時又都受蘇峻叛亂之苦,兄弟感情比之常人更深。司馬衍這麽問,不過是司馬岳一向閑雲野鶴,并不熱衷政事,因此也很少來禦書房找他。
司馬岳見他臉上頗有憂色,便上前兩步道:“皇兄,可是有事憂心?”
司馬衍嘆了口氣,道:“你看看大舅的來信。真是讓朕頭疼。”說完,便将手中書信遞給弟弟。
司馬岳接過書信,認得是大舅庾亮的親筆,匆匆浏覽完畢,庾亮在信中勸谏皇兄,要提防司徒王導,不可對其太過親近、信任,要慢慢從其手中奪過大權,等等。
只聽司馬衍嘆道:“大舅怎麽就不消停呢?朕已經封他為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兼領江、荊、豫三州刺史,他自己提出出鎮武昌,朕也答允了,何必還對王司徒步步緊逼?”
當今司徒王導,正是東晉第一世家琅琊王氏的家主,也是東晉當之無愧的元老。當年,晉元帝司馬睿南渡,王導輔佐在側,南渡之後,王導放下身段,拜訪吳地本地士族顧氏、賀氏,甚至學習吳語,調和南渡北方士族與吳地本地士族的關系,才讓司馬睿政權在江東立穩了腳跟。東晉政權的創立與穩定,王導功不可沒,奠定了所謂的“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
“這……”
司馬衍卻無心等弟弟把話說完,只想把心中的塊壘,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弟弟一吐為快,“唉,其實朕知道,大舅是眼紅王導的權勢,想取而代之,想讓颍川庾氏取代琅琊王氏,成為海內第一士族。但他也不想想,當年蘇峻的大亂子,是誰惹出來的?連母後也……”他的眼眶微微泛紅,“當時朕朝不保夕,日夜憂懼,大舅和其他舅舅們在哪裏?如果不是王司徒,朕也說不定早就被叛軍殺了。”
“皇兄!”司馬岳急忙打斷司馬衍的不詳之言,但他知道,皇兄說的是實情。
先帝司馬紹崩前,遺诏司徒、錄尚書事王導,中書令庾亮共同輔政。司馬衍當時不過四歲幼兒,由太後庾文君臨朝聽政,庾亮是庾文君的長兄,庾太後倚重娘家人,因而朝政實際取決于庾亮。
庾亮不放心流民帥出身的蘇峻,不顧王導的反對,征召蘇峻到朝中任職,蘇峻怕自己入京後被害,因而起兵反叛,叛軍勢如破竹,一路攻入建康。庾亮與自己的弟弟庾怿、庾翼等不顧在宮內的妹妹庾文君、外甥司馬衍,倉惶逃出建康。反而是王導與其他幾個大臣,入宮侍衛小皇帝,當蘇峻勒兵入宮時,卻見王導抱着小皇帝坐在禦座上,其餘大臣待立左右,正氣凜然,叛軍因此不敢上殿。蘇峻因王導德高望重,不敢加害,仍讓他官居原職。但不久之後,庾文君被蘇峻逼死。
這段往事,對兄弟兩人而言,都是錐心之痛,平時也很少提及。司馬岳知道,皇兄之所以對王導如此信任尊重,譬如王導上朝時,皇帝起身迎接啦;以家人的禮節拜見王導妻子曹氏啦;還有給王導的诏書上,竟然有“惶恐言”的字樣啦,只怕都是感念當年王導的維護之功。
說完後,司馬衍才感覺心裏好受了一些,端起書案上的青瓷茶盞,抿了口茶,平了平心緒,道:“二弟今日入宮,是有事嗎?”
司馬岳拱手道:“皇兄,今日臣弟在建康城中,見到許多流民,聽聞朱雀橋也一度被流民堵塞。建康畢竟是國都,這許多流民聚集在都城,不僅有礙觀瞻,這也就罷了,就是怕流民引起騷亂,就不好了。”
司馬衍深深點頭,當年的蘇峻之亂,在他仍然心有餘悸,“朕明日便命有司,處理此事。”他又抿了口茶,問道:“二弟怎麽突然關心起政事來了?”他本是随口一問,卻見司馬岳支吾道:“皇兄,臣弟、臣弟只是看了,覺得不妥,便進宮與皇兄說了。”卻見他白玉般的面頰,微微泛起了紅色。
司馬衍的目光掃過弟弟的面頰,更是詫異,弟弟這是害羞了嗎?不過流民而已,身為琅琊王,見到不妥之事,來告訴自己,這有啥可害羞的?
正納悶間,卻聽內侍來報,“陛下,皇後娘娘着人送來參湯。”
“呈上來吧。”司馬衍吩咐道,又轉向司馬岳,“昨日朕應承了皇後,去她宮中用膳,二弟可要同去?”
去年司馬衍大婚,娶杜氏為皇後,兩人新婚燕爾,司馬岳自然不願打擾,急忙告辭道:“臣弟就不去了,先告辭了。”
司馬衍用完參湯,便起身往皇後宮中行去。一面走,一面想,“建康附近并無太多荒地,這些新來的流民,只怕又要投身世家大族,成為隐戶了。唉,即使他們不投身世家,耕種無主荒地,也是按北方流民的身份,注冊為白籍,而非向官府繳納賦稅的黃籍。長此以往,只怕國家財政堪憂……”
他擡首看了看靜靜地蹲在殿檐上的角獸,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