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射死人了!”

“不好了,射死人了!”

原先圍攏在牛車前的流民見變故陡生,不禁心生怯意,紛紛作鳥獸散,牛車前頓時空了一大片。褚蒜子驚魂未定,卻聽有人走到車前,沉聲問道:“你還好吧?”

褚蒜子絞着手,道:“我……還好。”

那人卻仿佛吃了一驚,未料到車內傳來的竟是女聲,聽聲音年紀還不大,不禁拱手道:“原來是位女郎。”

褚蒜子道:“剛才可是你射的箭?”

那人道:“正是。”

褚蒜子感激道:“謝謝你救了我們。家父是褚侍郎,不知壯士可否留下姓名,我禀明家父後,自有答謝?”

“褚侍郎?”那人稍一思索,便道:“可是都鄉亭侯、給事黃門侍郎褚季野?”

褚蒜子點頭道:“正是家父。閣下是?”這人既然知道父親官位,只怕并非出身草莽之人。她對他的稱呼也從“壯士”改成了“閣下”。

那人笑道:“在下是谯國桓溫。”笑聲十分爽朗。

“谯國桓溫?”這些日子,褚蒜子一直在背誦各家族譜系,她凝眉想了一會兒,道:“令尊可是萬寧縣男桓內史?”

桓溫點頭道:“是的。”

褚蒜子微微笑了起來,掀開車簾,只見牛車前伫立着一名二十餘歲的青年,身材七尺有餘,腰佩寶劍,鼻子高挺,不同于如今流行的文弱之美,他的相貌十分英武,臉上似乎有幾顆痣。不知何故,他看起來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

褚蒜子知道,桓溫之父桓彜,與自己的外祖父謝鲲,都是名士,均名列“江左八達”。他們時常披頭散發,不着寸縷,對着江南的小橋流水,懷念北方故土,一邊暢飲,一邊高歌,醉了就席地而卧。以前,桓彜還曾稱贊自己父親褚裒“皮裏春秋”,就是說父親雖然嘴上雖然不說什麽,心裏卻是非分明,很有主見。

桓溫見車簾掀開,也定睛看去,只見車內坐着兩名少女,側坐的少女侍女打扮,面上依然有驚懼之色,一只手緊緊揪着衣襟,但主位上的女郎,雖然不過豆蔻年華,還未完全長開,但雙鬟烏黑,面容秀美,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杏眼,眼中朦朦胧胧的,似有江南煙雨。最令他暗暗稱奇的,雖然對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士族少女而言,剛剛發生的事情可算驚懼,她依然能有一種鎮靜的态度,可以與自己交談。既然如此,自己不妨多提點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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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桓溫道:“女郎剛剛把食物分給流民,雖是善舉,但也給自己帶來危險。須知,流民雖然可憐,但其中也不乏好勇鬥狠、行事狡詐之人,以後女郎行善,還要量力而為。”

褚蒜子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她雖然對桓溫的直率有些着惱,但他說的卻十分有理。當年流民帥蘇峻之亂時,自己還年紀幼小,許多事情記不太清楚了。聽長輩們說,蘇峻攻入建康後,不僅放縱出身流民的士卒們大肆搶掠,驅使朝廷百官服苦役,還剝下士族郎君、女郎的衣服,令他們要麽用破席爛草遮蓋身體,找不到草席的只能坐在爛泥裏,把自己遮掩起來,甚至連當朝皇太後、出身颍川庾氏的庾文君也被蘇峻逼死了。看來今日,自己确實是草率了。

褚蒜子正在浮想聯翩,忽聽車夫阿長道:“我們是繼續去烏衣巷嗎?還是回府?還請女郎示下。”

褚蒜子想了想,今日畢竟死了個流民,還是把事情早點告訴父親為好,便道:“回府吧。”

阿長向桓溫作了個長揖,道:“不知桓郎君可否護送一下我家女郎?”

桓溫笑道:“自是分所應為。”随着笑容,他的左頰上現出個淺淺的酒窩。

褚蒜子的目光掠過那個酒窩,頓首道:“那就謝謝桓郎君了。”

說完,她放下車簾,只聽得牛車“吱吱呀呀”地往後退了約有五十步,下了朱雀橋,又調了個頭,便沿着青溪,沿原路向褚府駛去。

牛車緩緩而行,聽聞車旁隐約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她悄悄地把身側的車簾揭開一個小縫,只見桓溫就行在車旁,身姿挺拔,不由唇角上挑,臉上隐隐浮現出笑意。

牛車一路駛回青溪巷的褚府,此日并非上朝日,褚裒剛好在家,桓溫自去書房拜見,而褚蒜子則一路回到後院,拜見母親。

先前随車的兩名仆役中,早有一名快跑回家,将事情禀告了家主褚裒與夫人謝真石。謝真石早在後院院門處等候,一見女兒,便将她一把拉了過來,摟在懷中,摟得緊緊的。

“阿母。”褚蒜子也緊緊地摟住母親,剛才在外面,她一直故作鎮定,如今在母親溫暖的懷中,才覺得委屈,不禁紅了眼圈。

謝真石摟了女兒好一會兒,才放開她,細細打量,見女兒一切如常,只是頭發稍見散亂,才放下心來,道:“老天保佑,幸虧你沒出事。如今建康流民這麽多,這幾日還是呆在府裏,不要出去了。”

褚蒜子道:“那衛夫人處……”

謝真石道:“無妨。母親這就派人告知衛夫人。”

褚蒜子搖着母親的手,撒嬌道:“好啊。對了,阿母,別忘了要廚下再蒸一籠棗蒸餅,選些好的,帶給衛夫人。”

謝真石笑嘆道:“好,好,好。就是這蒸餅惹的禍,你還惦記着。對了,你把事情給母親好好說說。”說完,便攜着女兒的手,走入室內。

當她聽到桓溫對女兒的勸誡時,不禁暗暗點頭,暗想,“這桓溫倒是有些見識,只是他家世微薄,其父桓彜又死于蘇峻亂中,年紀也比蒜子大了許多,終非她的良配……”士族女子往往及笄後便會出嫁,褚蒜子雖然還未及笄,謝真石也已經開始暗暗相看人家,看到順眼的郎君,也不免往這上面想。

正當母女兩人偎依着閑話,忽有侍女來報:“夫人,家主留桓郎君吃飯,還請夫人安排。”

謝真石答應一聲,便從地席上撐起身子,自去安排,而褚蒜子也出了正院,上了回廊,正要轉回自己的院子,卻見兄長褚歆迎面走來,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道:“怎麽樣,阿妹?我早告訴你,不要到處亂跑吧?”

褚蒜子也不答話,只向他做了個鬼臉,便自去了。

淮水之南,坐落着一條古樸幽深的巷道。東吳時期,這裏曾是禁軍駐地,由于禁軍士卒們都穿着黑色軍服,因此此地被稱為烏衣營,後來改名為烏衣巷。

西晉永嘉之亂,北方士族南渡,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均在烏衣巷建造府邸。

琅琊王氏府邸的一角,是一處小院。小院內竹石掩映,小橋流水,十分清雅,雖與主宅相連,卻自開了一個角門,直通外面的巷子。這正是衛夫人衛铄在王家寓居的院子。

衛夫人是王羲之的姨母,她的丈夫汝陰太守李矩亡故後,衛夫人攜幼子李充投奔嫁入琅琊王氏的姐姐衛氏。衛夫人不僅家學淵源,又師承曹魏大書法家鐘繇,自幼便善于書法,正好外甥王羲之也喜愛書法,便成了他的啓蒙老師。

如今王羲之已過而立之年,書法自成一格,名氣也越來越大,衛夫人當年的教導之功,實不可沒。時有士族子弟,前來衛夫人處讨教書法。她閑來無事,也收了幾個學生,一來打發時間,二來掙些束脩,貼補家用。

書房之內。兩人隔着幾案對坐,一女一男,一老一少。書房一角的博山青銅爐,散發着袅袅的清香。

這女子正是衛夫人,她已經年過花甲,頭發斑白,攥在發髻裏,臉上雖有皺紋,面目仍十分清秀,想她年輕時,定是個清雅的美人。男子卻十分年輕,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士族以白皙為美,許多士族郎君,面色都十分白皙,不夠白皙的不惜在臉上撲粉,務要在人前顯得俊美風流。但這少年比之尋常郎君,更是要白上三分,不僅如此,他的面目輪廓,比之尋常漢人,要更深一些,乍看上去,有點像被蔑稱為“白虜”的東北鮮卑人。

幾案上,放置着一只紅泥小火爐,上面坐着的青釉雞首陶壺中,水正初沸,發出“咕嘟咕嘟”輕微的聲響,氤氲的水汽從壺嘴出彌漫出來。兩人面前,分別擱着一盞青瓷茶盞,盞內是早已碾成茶末的茶葉。(注)

注:晉代杜育在《荈賦》中寫到:“惟茲初成,沫成華浮,煥如積雪,晔若春敷。” 茶末沖茶法,在晉代就已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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