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褚蒜子敲了敲車壁,牛車停了下來。那男子聽到動靜,轉過頭來,正是桓溫。
桓溫也認出了這牛車是褚府車輛,臉上不禁露出驚喜之色,走到車的近前。褚蒜子将車簾又掀得稍大了些,在車內欠身道:“桓郎君。”
桓溫也拱手道:“褚女郎。”
褚蒜子微笑道:“桓郎君這是做什麽?”
桓溫道:“哦,我先前借住在謝府,如今已經尋到住處,正要從謝府搬出。”
原來,上巳節那日,桓溫在雞籠山巧遇庾翼,庾翼又邀請他過府一敘。第二日,桓溫便依約拜訪庾翼,兩人暢談天下大事,一見如故。庾翼又問起桓溫平生志向,知道他也想北伐,更是覺得此人是平生知己。
最後庾翼問明桓溫在京中住址,知道他借住在謝府,便道:“我過幾日便要返回西陽太守任上,這樣吧,我在東郊有座別院,也無人居住,只有幾個舊仆在打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便可住在那裏。”桓溫喜出望外,自是答應。
桓溫知道褚蒜子母親出身于謝氏,但顯然褚蒜子并非從謝府出來,便問,“女郎這是……?”
褚蒜子道:“我每三日便到衛夫人處學習書法。”
桓溫贊道:“女郎真是好學。”
褚蒜子抿嘴一笑,此時仆役已将幾個箱籠裝上牛車,桓溫擺了擺手,便有仆役坐上車座,駕車而行。褚府牛車緩緩跟在其後,桓溫則徒步跟在褚蒜子牛車旁,一人車內,一人車外,兩人邊走邊談。
得知桓溫如今搬到青溪附近,褚蒜子笑道:“那我們便順路了。”
桓溫卻道:“女郎,等會兒我要去長幹裏。”
長幹裏位于烏衣巷以南,是庶民雜居之地,不少人以舟為家,以販為業。聽桓溫如此說,褚蒜子自是好奇,道:“你去那裏買東西嗎?為何不遣仆役前去?”說完,便捂嘴而笑。
桓溫臉上有赧然之色,卻還是道:“我與人約好了,去見我的幼弟桓沖。”
褚蒜子睜大了眼睛,道:“你幼弟?你幼弟怎會在長幹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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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嘆了口氣,道:“一言難盡。以後我再告訴女郎。”
兩人說着,不覺已經出了烏衣巷,前面便是朱雀橋,桓溫令仆役先自行将行李送到別院,又拱手與褚蒜子作別。
他剛往橋南走了幾步,忽聽褚蒜子道:“桓郎君且慢。”
桓溫又折回車旁,道:“女郎還有何吩咐?”
褚蒜子将一個食盒遞給他,道:“這裏面裝的是寒具,桓郎君可以帶給令弟嘗嘗。”她原先帶了兩盒寒具去衛夫人處,原想吃一盒,再留下一盒,卻見衛夫人不喜油膩,便将原盒帶回。
桓溫接過食盒,臉頰上酒窩淺淺,拱手道:“女郎很愛贈人吃食呢。多謝。”
褚蒜子想起初次見他的時候,也是将棗蒸餅贈給流民,不由臉上一紅,放下車簾,低聲道:“那我去了。”
桓溫沒有答話,只是手持食盒,默默地注視着褚氏牛車過了朱雀橋,折而向北。
玉硯稍稍掀開後簾,瞥了一眼,笑道:“女郎,那桓郎君還在看着我們呢。”
褚蒜子沒有答話,臉卻有些紅了,垂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無論是褚蒜子,還是桓溫,卻都沒有留意,離他們後面約三百步,遠遠跟着一輛牛車。牛車是上好榉木制成,十分精致,上面卻并無家族标志,正是司馬岳微行時使用的車駕。
他從衛夫人院子出來,見褚府牛車在前,正想趕上去,與伊人同行,卻見褚蒜子停在了謝氏角門外,與一年青男子攀談,之後那男子步行跟在褚府牛車旁,不時側着臉看向車子,顯然兩人在邊走邊談。最後,朱雀橋邊,那男子從褚蒜子手中接過食盒。這食盒,黑漆上描有金色花紋,司馬岳記得很清楚,與褚蒜子在書室內取出的食盒一模一樣。
司馬岳死死盯着那食盒,目光上移,又落在了那男子的臉上,卻覺得似曾相識。對了,他想起來了,這不是上巳節那日,與褚氏女郎攀談的那名射箭男子嗎?好像是桓彜的兒子,叫桓什麽來着?看來,這兩人是舊識啊。想到此處,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又酸又澀。
桓溫卻并未注意到司馬岳,一直眺首北望,看着褚氏牛車一路穿行在行人、牛車中,不時被遮擋。直到他再也看不到車子,桓溫才嘆了口氣,轉而向南。他擡頭看看天色,見時辰已比自己想的晚了不少,急忙加快腳步,趕到長幹裏,只見街道漸漸逼仄狹窄起來,路上行人也多操着婉轉難懂的吳語。他按照信中地址,找到了一座雜院,叩響了門。
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八、九歲年紀的小兒撲進他的懷中,抱着他的腰,仰着臉,一疊聲地道:“大哥,你可來了!”另有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商賈打扮,在旁撚須笑道:“桓郎君來了,屋裏請。買德郎盼你盼了好久了。” 買德郎正是桓沖的小名。
桓溫心裏既慚愧,又慘然,他兄弟總共五人,桓沖年紀最小,也是他自覺最對不起的一個,但桓沖卻依舊如此喜愛他,對他充滿孺慕之情。他不禁蹲下身子,緊緊地抱住了弟弟,眼眶不由地有些紅了。
良久,他才放開桓沖,牽着弟弟的小手,跟着中年人,走入屋內。中年人上了茶,寒暄了幾句,知道他兩兄弟多日未見,肯定有許多話說,便借故走了。
原來,當年桓溫父親桓彜死後,家中貧困,母親又得了重病,無錢買藥,桓溫不得已,将年幼的桓沖典押給一位養羊販羊的羊主。不料,羊主為人甚好,表示他不要桓沖做抵押品,卻想為桓家養育桓沖。為減輕家裏的負擔,桓溫忍痛答應。
這次他入京,羊主給他來信,說近日正好他也要到建康販羊,會帶着桓沖一起前來,如果桓溫有意,可來這個地址找他。
兄弟兩人在桌邊坐定,桓溫将食盒放在桌上。
桓溫上下打量桓沖,見他身量比上次見他時長高了些,面色也紅潤,知道羊主并未虧待他,還是問道:“阿沖,你近日可好?大哥托人給你帶的書,可還在讀?”
桓沖恭謹道:“義父待我甚好,那些書,也在讀。遇到不認識的字,還請教了義父呢,不過有的他也不認得。”
桓溫嘆了口氣。羊主雖然識得不少字,但畢竟是商賈,但他已經對阿沖甚好,總不能要人家還專門為阿沖請個先生吧?但阿沖這樣下去,學業上非耽誤了不可。
想到此處,他忽然道:“阿沖,也許過不多久,大哥就能把你接回家了。你高不高興?”庾翼對他十分賞識,已答應為他運作承襲父親萬寧縣男的爵位。只要有了爵位,也就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到時阿沖自然也不必再寄人籬下。
桓沖撲閃着大眼睛,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卻又帶着些許不舍,道:“高興啊,能和大哥,和各位兄長在一起。但我也會舍不得義父。”
桓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暗想,“阿沖的心地真的善良。”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指着食盒,笑道:“大哥給你帶了寒具,噢,就是撒子,快吃吧。”
桓沖早就瞟了好幾眼那食盒,他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東西,正納悶裏面是什麽,聽說是撒子,高興地咧嘴笑了,打開食盒,裏面果然是金燦燦的撒子,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大哥先吃。”
“哎!”桓溫拿起一個撒子,桓沖也跟着拿了一個,放入口中,入口即碎,香噴噴的,真好吃。他以前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撒子。
他邊吃邊含含糊糊地問:“這是大哥買的?”
“不是,是位姐姐送給大哥的,說要帶給你嘗嘗。”
“姐姐?”桓沖聽到這兩個字,擡頭看了看桓溫,見他的臉微微有些紅了,不禁若有所悟,咧嘴笑道:“大哥,這位姐姐漂不漂亮,美不美?”他跟随着羊主住在市井之中,常見東家嫁女,西家娶婦,不時聽到哪家的閨女喜歡哪家的小子啦,哪家的小子和哪家姑娘偷偷私會啦,之類的市井八卦。
“你呀,真的是人小鬼大!”桓溫笑罵了一句,語氣卻很溫柔,答道:“她……很美。”
桓沖又咬了一口撒子,托着腮,眨眼道:“這位姐姐這麽漂亮,人又好,那大哥會不會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