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很快便過了年,到了鹹康四年的春天。

淮水之南的建初寺,是江南的第一座佛寺,自從三國東吳時期初建以來,便香火日盛。雖說在蘇峻之亂中,叛軍将寺塔焚毀,但幸得廬江何氏,何充、何準兄弟以家財資助,寺塔得以重建。重建之後,每逢道場,寺裏更是香火旺盛,人聲鼎沸。

如今正逢春暖花開時節,不少建康附近的信徒,提前一天便進了城,在附近找個客棧住下,只為了不誤今早的道場。世間本是苦海,只有憑借佛陀指引,才可平安渡過,下輩子投個好胎。

大雄寶殿內,香煙缭繞,誦經聲不斷,信徒們虔誠叩拜,而建初寺的門口,兩名何氏仆役在牛車旁焦急地張望。

“道場還未完嗎?王司徒找家主找得甚急,要不我到裏面去找找他?”從何府找到建初寺的家仆阿竺道。

“嗨,別去。家主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對佛事最是虔誠。你現在去擾他,定要怪罪于你。天大的事,也只好先擱在一邊。”

“哎,也只好這樣了。” 阿竺嘆了口氣。

就在兩人等得愈發心焦時,大雄寶殿的殿門開了,一名四十餘歲,面目白皙,颌下五绺長髯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此人正是廬江何氏家主、官拜丹陽尹的何充。

“家主。”阿竺急忙招呼道。

“你怎麽過來了?”

阿竺道:“王司徒打發人到了府裏,要您盡快去烏衣巷一趟。”

“嗯。”何充點點頭。建初寺在烏衣巷西南,兩地相隔只有幾裏。只不過,不知王導有何事找他。

不一會兒,何氏牛車到了烏衣巷,停在了琅琊王氏的側門處。

何充是琅琊王氏的常客,一入王府,無需通報,便被家仆引到書房。

一進門,何充便揖道:“姨父。”何充是王導正妻曹氏姐姐的兒子,私下裏,一直這樣稱呼王導。

王導笑道:“次道來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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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上了茶,退出書房。王導一拂手中麈尾,指了指書案上的一封信,道:“這封郗鑒的信,你看看。”

何充取過書信,展開一看,便出了一身冷汗。只見上面寫着,“陛下自八九歲以至成年,入則長于宮人之手,外出則只有武官、小人們侍從,讀書無從學習音句,顧問則未曾遇見君子。當年秦朝想使百姓愚昧,天下人尚且知道不可,更何況有人想使君主愚昧呢!陛下既然已經成年,王導不僅不恭敬地歸還政權,卻以太傅自居,還豢養許多無賴之士,郗公與下官都身負先帝托付,這樣的大奸之人不清除,又何以見先帝于地下乎?!”卻是郗鑒謄錄的庾亮寫給他的原信。郗鑒又寫道,他已經回絕了庾亮,要王導放心。

他匆匆看完,冷笑道:“不料庾亮野心不死,想起兵廢了姨父,幸好郗司空識得大體。”

“識得大體?”王導微笑道:“次道,你詳細說說。”

何充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如今朝中,姨父您、庾亮、郗司空鼎足而三,互相制衡。庾亮雖然居于上游武昌,但郗司空在京口屯有重兵,對庾亮也是威脅。因此庾亮如果想要有大動作,必然要取得郗司空的支持。如今北方石趙勢大,如果我朝內,再有庾氏、王氏之争,甚至大起兵事,只會消弱我朝實力,給石虎以可乘之機。所以,以甥之愚見,郗司空之所以不同意,不僅僅是和王氏有婚姻關系,更是出于對大局的考慮。”

王導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微笑道:“次道有此見識,我就放心了。我明日便向陛下推薦你入中樞。”他近日覺得身體大不如前,常常體虛乏力,只怕不久于人世,一直在考慮可接替自己的人選。何充和自己是姨甥之親,又有資歷,雖然他也是庾亮的妹夫,但一直和自己更為親近。

何充十分欣喜,拱手道:“多謝姨父。”

王導道:“你入中樞後,丹陽尹的位置便空出來了。這個位置的人選,倒要好好思量一番。”

東晉定都建康,建康原隸屬于丹陽郡,為提高京都地位,顯天子之尊,朝廷參照兩漢京兆、河南尹舊例,于晉元帝太興元年改丹陽太守為丹陽尹,領八縣。

王導這麽說,何充自然心領神會,他忽然想起一事,道:“姨父,你可知道,驸馬都尉、琅琊內史桓溫向陛下上書,求割丹陽郡下轄的江乘縣境,以立琅琊郡。陛下還問我意見來着。”

這件事王導卻不知道。他淡淡笑道:“看來桓溫不滿足于一個空頭內史的頭銜,想管轄實地啊。”

何充笑道:“年輕人有志向,想做點事,也是有的。”

王導皺眉道:“我聽聞,他與庾翼走得很近?”

何充道:“桓溫這人我見過,似有大志,只怕将來未必願意屈居庾氏之下。畢竟,他如今也算是皇親國戚了。”

王導點了點頭。兩人又聊了些家常,何充見王導臉上已露出疲态,便起身告辭。

何充迤逦出了側門,正要上車,卻見不遠處的角門處,停着兩輛牛車。一位士族少女正扶着侍女的手,卻在将上未上之時,回過頭來,巧笑嫣然地與跟在她後面的那位少年說話。

這位少女面容秀美,身姿窈窕,何充并不認識,他的目光掠過少女,看向少年,卻不由地定住了。

這,這不是琅琊王司馬岳嗎?

但司馬岳并未注意到何充,只見他面露笑容,正全神貫注地看着少女,聆聽她的話語。

何充暗想,聽聞這一年來,司馬岳時常出入烏衣巷,向衛夫人請教書法,如今看來,只怕其意不在書法,而在美人也。只是不知,這女郎是哪家的?他心裏暗暗好笑,自己的妻兄庾亮有意将庾氏女嫁給琅琊王,看來未必能如意呢。

幾日後,正逢褚裒休沐,卻聽家仆來報,府外有別家仆役送來了兩株西府海棠,把海棠放在門外,留下主人帖子,便離去了。

褚裒十分驚訝,問道:“帖子在何處?”

仆役呈上黑漆鑲螺钿的拜盒,褚裒接過,打開一看,裏面的描金帖子上寫着“小王司馬岳敬上”幾個字,便再無別字。

褚裒捋了捋胡子,有些摸不到頭腦,自家和琅琊王素無往來,他為何要送海棠給自家?莫非是仆役們送錯了?他找來謝真石詢問,謝真石凝眉思索了一會兒,眼神忽然一亮,卻搖頭道:“我亦不知。”

褚裒愈發一頭霧水,一邊吩咐将海棠移到庭院中,一邊暗想,哪日要拜訪琅琊王,才不致失禮。

謝真石卻來到女兒的院中。她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近日聽到的傳聞,說司馬岳也時常去衛夫人處,那麽,他如果曾和女兒見面,也是情理之中。莫非,這海棠便應在此處?

“阿母。”見到謝真石,褚蒜子急忙起身行禮。她的身量和去年想比,愈發高了些,身形也愈發窈窕娉婷,眉眼也長開了,如花骨朵初綻一般,豔麗中透着蓬勃的朝氣。

“女兒真的長大了。”謝真石心中暗嘆,胸中湧動着為人之母的驕傲,她眼珠一轉,随意道:“今日,琅琊王使人送來了兩株西府海棠呢。”

“啊,他真的使人送來了?”話一出口,褚蒜子便自知失語,用手捂住了嘴,眼珠瞟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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