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謝真石道:“蒜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褚蒜子卻低頭不答,纖長白皙的手指搓弄着自己的衣角。
謝真石轉向玉硯,道:“玉硯,你來說。”
玉硯看了看褚蒜子,不敢違拗主母的話,坦白道:“前幾日,女郎在閑談中提及,西府海棠不僅花形甚美,還有香氣,只是無緣得見。琅琊王聽到了。”
謝真石道:“那麽,蒜子經常在衛夫人處,見到琅琊王咯?”
玉硯點了點頭,又急忙道:“每次衛夫人也在,絕無私下相處。”
謝真石瞟了褚蒜子一眼,見她依舊一副小兒女情态,笑了笑,竟起身走了。她的身影一消失,玉硯便拍了拍胸,道:“剛才吓死我了。夫人竟沒生氣?”
謝真石回到正房,将事情告訴了褚裒,最後道:“如此看來,莫非,莫非那琅琊王對蒜子……有意?如果真是如此,卻是一樁良緣。”近一年來,她一直留意着女兒的婚事,但有些苦于高不成,低不就。門第高的人家,未必看得上自家;門第低的,自然也不肯遷就。如果能嫁入皇家,倒是不錯的選擇。
久久卻未聽到褚裒的回答,謝真石有些納悶,看了夫君一眼,卻見他眼光迷離,有些怔忡,似是神游天外,急忙問道:“夫君,你怎麽了?夫君?”
褚裒卻想起了一樁往事。他少年時,曾有幸遇到著名的術士郭璞,為他蔔筮。記得郭璞蔔成一卦,面露駭然之色。他自己不由心頭大震,莫非有什麽禍事要發生嗎?急忙詢問。郭璞卻道:“這卦象并非人臣之卦,不知你為何會顯示出這種祥兆呢?二十年以後,我的話才能應驗。”
雖說郭璞是本朝最有名的易學大師,言無不中,但他卻對這次占蔔不以為然。他絕無造反的野心,也無此能力,為何卦象會顯示非人臣之卦呢?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只怕郭璞是解錯了。但如今看來,莫非這卦象竟然應在女兒身上?
司馬岳,琅琊王。自晉元帝南渡以來,琅琊王一直是儲位的象征,尤其,當今陛下,還未有皇子。那麽,如果陛下萬一……那麽琅琊王就會……
褚裒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回過神來,迎向謝真石的目光,道:“啊?”
“你剛才怎麽了,我叫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
褚裒掩飾道:“沒什麽。”又囑咐道:“嗯,琅琊王确是蒜子良配,但只怕他的婚事,還要陛下允準。如今只能靜觀其變罷了,切勿張揚。”
正在褚裒、謝真石敘話之時,褚蒜子卻帶着玉硯來到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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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走近,便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随風飄來。只見庭院一隅,靜靜立着兩株海棠,碧綠樹葉中,藏着點點深紅色的花蕾,枝頭上又早有不少花朵綻放,明豔如天邊的雲霞,将枝條都壓得低了。
褚蒜子不由嘆道:“難怪說西府海棠是上品,果然名不虛傳。”
玉硯捂嘴笑道:“女郎,琅琊王真是有心呢。”
褚蒜子啐道:“說什麽呢!”便走到海棠樹下,伸出手,輕輕撫摸海棠花的花瓣。嬌柔粉嫩的觸感,讓她的心也跟着柔軟起來。
這數個月來,她又如何瞧不出司馬岳的深情厚誼?他的溫柔,他的關懷,他的情意,漸漸撫平了她的傷痛,漸漸讓她又綻放出笑顏。何況,他本身也是極為出色的人。
但她,實在是有些怕了,她深信,桓郎君對她也是有情意的,卻終究抵不過皇帝的一紙诏令。何況他是當今陛下的唯一胞弟,琅琊王呢?
一陣風吹過,數片海棠花瓣紛紛揚揚,随風飄落,在空中打着旋兒,最終落在泥地上。
世事無常,她褚蒜子,不過是區區一個小女子,家族也不過是二等士族,她又能如何呢。或許她的命運,也只能像這海棠花瓣一樣,随風飄零吧。想到此處,她的眉宇間染上一抹輕愁。
建康宮城內。
常內侍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将禦案上的茶盞撤了下來,又放上一盞新茶。
司馬衍擡起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又拿起一份奏章,卻是王導上的。他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着,“何充才識度量過人,有萬夫之望,必能掌管朝政,充當老臣的副手。臣死之日,願陛下讓何充擔任天子近侍,那麽,社稷便會無憂了。”
“何充?”司馬衍暗想,“倒也是一個不錯的人選。更重要的是,他不僅是王導的外甥,同時也是庾亮的妹夫,如果引他入中樞,正好可以調和王氏、庾氏的關系。如今吏部尚書一職正好空缺,可先讓何充頂上。這個安排,想必大舅也不會反對。”
正思忖間,忽聽內侍來報,“陛下,琅琊王來了。”
“快宣。”司馬衍擱下筆,臉上浮起愉悅的笑容。
司馬岳随着內侍來到書房,行了禮,司馬衍賜座,內侍上了茶。
司馬衍一邊上下打量着他,一邊嘆了口氣,道:“二弟,你今年也十六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朕在你這年紀,已經成婚了。”
司馬岳的心提了起來,他正在納悶,皇兄為何突然宣召他入宮,如今看來,竟然是為了此事。
司馬衍笑眯眯地道:“皇姐去年終于嫁了,如今也該輪到你了。大舅給我寫了封信,想把表妹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
“萬萬不可!”情急之下,司馬岳站了起來。
弟弟的反應把司馬衍吓了一跳,他盯着弟弟,見他的臉在自己的注視下,慢慢變得紅了,不禁若有所悟。沒想到,這個平日醉心書法,不理朝政,恍若谪仙的二弟,竟然有這麽一天。段氏鮮卑敗後,北方石趙與慕容氏果然反目,如今正在大打出手,朝政順遂,倒不妨逗逗他。
想到此處,司馬衍正色道:“為何不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的年紀也該成婚了。表妹你也見過,是個美人,又是知根知底的,你又有何不滿意的?”
只聽“撲通”一聲,司馬岳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道:“皇兄,我……我……”
“嗯?”
“我心裏已經有人了!”司馬岳的臉已經漲得通紅,目光卻堅如磐石,直視司馬衍,道:“臣弟早已立誓,此生非她不娶,萬望皇兄成全!”
“哦,是誰家的女郎?”
“是,是都鄉亭候、給事黃門侍郎褚裒之女。”
“褚裒之女?”司馬衍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了,他曾聽常內侍提過,褚氏女也師從衛夫人學習書法的事,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弟弟,目光不無羨慕之意。二弟閑雲野鶴,是個閑散王爺,自然可以娶他心愛的女子,何況褚裒的女兒,做個王妃,門第也夠了。不像自己,一國之君,舉動處處受到拘束,也只能娶大臣們推舉的世家女子。
想到此處,他不由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過幾日,朕要皇後邀請士族女子到宮中賞花,也會邀請褚氏,朕會抽空看她一眼,如果舉止有禮,行為合度,朕便準了。”
“準了?真的?”司馬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眼睛,這麽容易?
司馬衍含笑點了點頭。
司馬岳喜出望外,急忙叩首道:“臣弟多謝皇兄!”他直起腰,忽又道:“皇兄,那大舅那邊,你如何交代?”
司馬衍笑道,“無妨,找個理由推托便了,你不必擔心。”其實,他也并不想讓庾氏女成為琅琊王妃。如今大舅庾亮坐鎮武昌,三舅庾冰任振威将軍、會稽內史,小舅庾翼任西陽太守,一心想要北伐,雄心勃勃。庾氏勢力已經有些過大,幸好,朝中仍有王導,京口有郗鑒制衡。但王導、郗鑒均年事已高,萬一去世,朝中的勢力又如何平衡?聽聞郗鑒的兩個兒子,郗愔、郗昙又一味尋仙好道,并非是能接替其父衣缽的人才。
他目送着司馬岳離去的背影,顯得那樣輕快,想必他急于将這個好消息與心愛的女郎分享吧。他嘴角上揚,卻又暗暗嘆了口氣。
鹹康四年五月,褚蒜子以出身名門,聰明而有器識,被聘為琅琊王妃。
桓溫得知消息後,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喝酒喝了一整夜。那個美貌、善良、聰敏的女郎,終于要嫁為人妻了。他苦笑,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這難道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帝室的信任,內史的職位,這才僅僅是開始,他的前途,他的家族,将是一片光明。
但,為何心還是會痛?為何以往甘甜的美酒,在口中變得如此苦澀?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将一杯杯的苦澀咽下去,在醉去的時候,他趴在書案上,口中無意識地呢喃:“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