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建康之東的京口,北臨長江,南踞峻嶺,向來為兵家要地。許多從北方幽、冀、青、徐、并、兖州南下的流民過了長江,全部家當已經用盡,再也無力南下,只好滞留在京口安家。由于京口流民衆多,朝廷所設立的僑徐州的治所,也落在此處。
鹹康五年八月的一天,一輛牛車緩緩地駛過京口主街。
街邊鋪陳着各色店鋪,賣米的,賣酒的,賣布的,行人熙熙攘攘,多半操着各種不同的北方口音。如果找到當地的地頭蛇,甚至可以在七彎八扭的小巷子裏,不起眼的某處小店鋪那兒買到兵器。
牛車外表并不起眼,車中人伸出幹枯消瘦,骨節嶙峋的手,掀開了車簾,忽道:“好像有桂花香味,是我聞錯了嗎?”
駕車的仆役往右一指,道:“太尉,您沒聞錯,您看,那邊的桂花樹都開花了。”
“是嗎?”車中人眯着眼睛,使勁地打量着右邊,但昏花的眼卻只見幾顆郁郁蔥蔥的樹,看不到桂花。他不禁啞然失笑,“老了,看不清東西了。”
這人就是南昌縣公、當朝太尉、兼領徐、兖二州刺史郗鑒,他将車簾撩得更開,近乎貪婪地看着街道、店鋪、行人、以及路邊的一草一木。自這年春天起,他便時常纏綿病榻,自從上月接到丞相王導去世的訃告後,他便覺得,自己在世的時日也無多了,畢竟,他比王導還大七歲。或許,這便是他最後一次在京口出行了,這座他鎮守了近九年的重鎮。
牛車終于駛入郗府。車剛剛停下,便聽有人欣喜道:“阿父,您總算回來了,孩兒等您等了好久了。”
“大郎。”郗鑒扶着長子郗愔的手,下了牛車。只聽他道:“阿父,今日孩兒舍了五十萬錢,去天師道杜道長處,給您求了一瓶符水。想必父親服了,定會大好。”
聞言,郗鑒看了一眼郗愔,長子一向喜歡斂財,有些吝啬,能舍五十萬錢求符水,實是難得。只見他滿臉關懷,小心翼翼地攙扶着自己,将自己攙入內室,扶他在榻上坐下,又将一床錦被搭在了自己膝蓋上。然後,郗愔便拿起先前擱在案頭上的一個瓷瓶,道:“這便是孩兒今日求的符水。阿父,您快喝吧。”
“你先擱下吧,我等會兒再喝。”郗鑒并不信天師道,但知道長子孝順,也不忍拂逆了他的孝心,随口問道:“二郎呢?”
“道場散了後,二弟便去了府衙。”
郗鑒慈愛地用手撫了撫郗愔的臉頰,嘆了口氣。郗愔自小便生性孤僻,不善與人交往,曾被征召為散騎侍郎,卻沒有出仕,反而是次子郗昙,在去年被王導征召為秘書郎。自己流民帥出身,做到太尉,又讓高平郗氏跻身士族,這輩子是值了,只可惜……這兩個兒子,均無大才,只怕誰也不能繼承郗氏的家業。
“阿超呢?我想看看他。”
“阿父,您今日精神倒好,看來就快要大好了。哦,阿超,我帶他過來。”說完,郗愔便喜滋滋地出去了。
不一會兒,郗愔牽着一個三歲小兒的手,又走入室內。小兒見了郗鑒,甩開父親的手,跑了過去,伸出小手,撲到郗鑒懷裏,一疊聲地道:“阿祖,阿祖,抱抱,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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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超!”郗愔知道老父年老體虛,急忙出聲喝止。
郗鑒笑道:“無妨。”一邊說着,便一邊吃力地抱起孫子。這小兒名叫郗超,是郗鑒的長孫。郗超在祖父懷裏,向父親扮了個鬼臉,便伸手去抓郗鑒的胡子。
“哎喲,別抓,疼。”郗鑒急忙握住了孫子軟軟的小手,郗超便坐在祖父懷裏,嘻嘻地笑,一雙烏溜溜的像葡萄般的大眼睛,烏黑靈動,只盯着祖父的胡子。郗鑒暗想,“這孩子倒是個聰明的,可惜自己大限已到,見不到他長大成人了,只是他的相貌,像他娘多一些,有些過于秀氣了。”
“最近可有阿璇的消息?”
郗愔撇嘴道:“阿姐去年不是又給逸少添了個兒子嗎?五個兒子,夠她忙的了。”
阿璇便是郗璇,郗鑒的長女,嫁給琅琊王氏的王羲之為妻,嫁過去之後,接二連三地懷孕生子,已生了五個兒子。
郗鑒滿意地點點頭,卻又嘆了口氣,只怕,女兒這最後一面,是見不到了。當年王導讓他在子弟中随意挑選女婿,他卻選中了沒有打扮,反而在床上袒着肚子吃胡餅的王羲之。如今看來,這個女婿,自己是選對了。女兒與夫君感情和諧,這卻僅僅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當年自己的權勢如日中天,王羲之能不趨炎附勢,那麽,一旦自己身死,高平郗氏門戶敗落,王羲之也必定不會因此,而冷落了女兒。
幾日後,郗鑒在京口去世,臨終前上書朝廷,“臣所統領的人員錯雜,大部分是北方人,或是被迫遷徙,或是新近歸附,百姓心戀故土,都有回到北方的心願。臣宣揚國家的恩德,曉谕好惡之別,分給他們田地住宅,他們才漸漸安定。聽說臣病重,衆情驚駭,如果真的北渡長江,必然引動石趙侵犯的心思。太常蔡谟平簡貞正,為時望所歸,臣認為可以出任都督、徐州刺史。”司馬衍收到郗鑒上書,感念當年他在平定蘇峻之亂中的大功,十分嘆惋,接納了郗鑒建議。
先前還以為父親會大好的郗愔,悲痛得不能自已,不飲不食數日,終于病倒,幾乎要随郗鑒而去。纏綿病榻一月有餘,才慢慢好了些。
朝中元老王導、郗鑒相繼去世,讓不少朝臣憂心忡忡,但在遠在武昌的庾亮看來,反對他北伐、而皇帝又肯聽其意見的兩位重臣去世,卻正是他的北伐良機。他當即派遣豫州刺史、輔國将軍毛寶,西陽太守樊峻率領精兵一萬,北渡長江,戍守邾城。
邾城與武昌隔長江相對,春秋戰國時為邾國故地,後來楚國滅邾,更名為邾城。(注)
八月的天氣秋高氣爽,幾名邾城守衛正在城樓上來回巡邏,卻忽聞遠處傳來奔雷似的聲音。一人擡頭看了看天,只見豔陽高照,蔚藍的天空上懶洋洋地飄着幾朵白雲,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啊。那麽,這雷聲卻是從何而來呢?
雷聲卻越來越近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還揚起了一片煙塵,彌漫在半空中,一名守衛忽然指着遠處的煙塵,雙目大睜,磕磕巴巴地道:“不是雷,是騎兵!”
“騎兵?”其餘幾人呼啦一聲聚集在他周圍,一邊驚呼,一邊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清晰,數萬只馬蹄踏着幹燥的地面,發出如奔雷般的轟鳴,甚至已經可以隐約聽到戰馬的嘶叫聲。
“快!快去禀報兩位将軍!”
一名守衛答應一聲,飛奔着下了城樓,來到将軍府,報道:“将軍,不好了,騎兵來了!”
“騎兵?”毛寶、樊峻對望一眼,悚然而驚,當即出了将軍府,上了城樓。只是這一晃兒的功夫,城外已經湧出無數騎兵,打着兩面大旗,一面繡着鬥大的“趙”字,一面繡着鬥大的“張”字。
“苦也!”毛寶一拍大腿,道:“是石趙的騎兵!”
樊峻皺眉嘆道:“正如郗太尉所料,一旦渡江向北,必然被石虎視為挑釁,如今他果然派兵來攻了!這個姓張的,只怕便是石虎的骁将張貉!”
毛寶道:“邾城城牆年久失修,只怕擋不住。得趕快派人向庾使君告急,請他派人支援!”
“喏!”身邊的一名近衛領命而去,當即出了南門,登上一葉小舟,朝南面的武昌劃去。
“什麽?張貉率兵圍了邾城?”庾亮皺眉道:“兵力大約有多少?”
近衛想了想,道:“以小人看,二萬騎總是有的。請使君即刻發兵,救援邾城。”
庾亮捋了捋胡須,道:“此事還要從長計議。”他雖已年過五旬,依然面白如玉,相貌俊美。
近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苦苦求道:“使君,沒有援兵,只怕邾城守不住啊!”
庾亮卻面露不虞之色,道:“出兵大事,豈是兒戲?你且先下去休息吧。”
近衛不敢再說,只好退了下去。有幕僚上前拱手道:“明公可打算救邾城?”
庾亮沉吟道:“你也看到最近各路的線報了。此次石虎以夔安為大都督,率石鑒、石闵、李農、張貉、李菟共七萬人寇我荊州、揚州北部邊境。張貉率的兩萬騎兵不過是其中一路。何況,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邾城有精兵萬人,毛将軍又以勇壯聞名,而敵人不過兩萬騎兵。且胡人不善攻城,邾城,先不必救。”
幕僚心下嘀咕,“當年東吳陸遜拿下邾城,派三萬兵駐守此城,如今才區區一萬人,能守得住嗎?何況,邾城城牆年久失修,毛将軍他們才進駐邾城不久,只怕還來不及加固,這……”他偷眼看了看庾亮臉色,知道庾亮固執,難以說動,只好唯唯而退。
而在此時,邾城城外,卻早已喊殺聲震天。趙軍三千弓|弩手壓陣,張貉一聲令下,只見箭如飛蝗,撲天蓋日,如黑雲般地朝城牆壓去。不少城頭晉軍中箭倒地,其餘的便紛紛蹲下身子,借着城垛躲避。一輪接着一輪,密集的箭雨壓得城頭晉軍擡不起頭來,又聽聞趙軍陣中響起鼓聲,十幾隊士卒擡着數架雲梯,踩着鼓點朝城牆奔去,把雲梯架上城牆,石趙士卒,一個接一個,口銜長刀,密密麻麻地沿着雲梯往上爬。
毛寶親自在城頭督戰,見勢不好,大聲喝道:“快!羯虜快上來了,快朝下射箭!”晉軍急忙豎起長盾,盾牌連成一片盾牆,弓|弩手從盾牌間隙中往下射箭,跟着便是趙卒中箭,跌落雲梯發出的慘叫聲。
此時,卻有一個趙卒已爬上城頭,他臉上露出嗜血的獰笑,手揮長刀,正要砍殺,不料,一支長矛正從他的肋下刺入,将他刺了個對穿。毛寶冷笑一聲,一抖手上長矛,将敵軍屍體往城下掼去。屍體又砸中了正在沿着雲梯攀爬的數名趙卒,只聽慘叫聲,重物撞地聲,一聲接一聲地從城下傳來。
在晉軍的拼死抵抗下,趙軍的雲梯全部被毀,只聽趙軍陣內傳來一陣鳴金聲,趙軍如潮水般地退去,晉軍不禁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但毛寶卻神色凝重。邾城城牆偏低,僅僅一次攻城,便有趙卒爬上了城牆,又還能打退敵人的幾次進攻呢?
他不禁朝南望去,心中默默想道:“明公,你何時發援兵呢?”
注:古武昌,今湖北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