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當春風吹綠了琅琊郡,吹綠了江邊桓溫所植新柳的時候,遠在彭蠡澤畔的豫章,也早已是草木青青,一片碧色。

豫章,是江州的治所。西晉惠帝元康元年,朝廷認為荊州、揚州二州疆域曠遠,難以治理,分原屬于揚州的豫章、鄱陽、廬陵、臨川等,原屬荊州的武昌、桂陽等共十郡,取長江的“江”字,設立了江州。

春風吹入江州刺史府的衙,還帶着彭蠡湖的些許腥氣,翻動着書案上的卷軸,也吹拂着前任江州刺史王羲之的廣袖。

這年正月,庾亮臨終前,推薦王羲之為江州刺史,他接到朝廷任命後,帶着妻子郗璇、五個兒子來到豫章,本想大展宏圖一番,不料,連豫章城還未熟悉,便接到了朝廷任命族兄王允之為江州刺史的诏令。

王羲之一襲素袍,臉上是經過淬煉後的平靜,指指堆在書案上的卷軸,道:“我接手後的公文,便全在此處了。”他的聲音也很平靜,如古井無波。

王允之的臉上滿是和煦的微笑,或者說是勝利者的微笑,道:“逸少辛苦了。對了,豫章倉、釣矶倉兩倉,你去看過沒有?”

東晉三大倉儲,豫章倉、釣矶倉、錢塘倉,除了錢塘倉在揚州會稽外,前兩倉均在江州。江州下轄十郡,地境廣闊,氣候适宜,盛産稻谷。當年蘇峻之亂後,朝廷成了個空殼,別說發不出百官的俸祿,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靠江州的稻米漕運,才支撐了下來。甚至上游荊州的部分糧食供給,也要依賴江州的糧倉。

王羲之淡淡道:“前些日,我去看過了,糧食儲備甚豐。”

王允之點頭笑道:“那就好。”暗想,只要江州在自己手中,依靠糧食儲備、漕運便利,便可制約上游的荊州,與下游的揚州。

他看了看自己的族弟,忽然心生憐憫,伸手去拍王羲之的肩膀,道:“逸少,你不必灰心,不久之後,家族會為你運作,朝廷應會調你入中樞任職。”

王羲之卻退後一步,不着痕跡地避開王允之的手,道:“不必了。如若無其他的事,我先去後院整理箱籠了。”說完,便拱了拱手,轉身出了門,沿着廊庑,進了後院。

一入後院,便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院門口處,臉上頗有憂慮之色。郗璇擔心地看了看王羲之,道:“夫君,你還好吧?”

王羲之拍了拍她的手臂,“我還好。”又看了看她懷中的孩子,道:“徽之今日還乖嗎?”

郗璇看了看懷中的幼子,道:“平日這小子最是愛鬧,今日倒還老實。”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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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前幾日夫君吩咐,我便吩咐下人們開始收拾了。如今應該差不多了。”

“嗯。”王羲之滿意地點點頭。

郗璇道:“夫君,我們可是回烏衣巷?”

“不。”王羲之決然道:“我們不回建康,我們去會稽。安石,哦,也就是謝家三郎,幾次寫信給我,說會稽郡山水秀美,要我前去游覽。我總是推脫說公務繁忙,無暇前去……如今,卻是時候了。”說完,便長長地嘆了口氣。

郗璇松了口氣,其實她也不喜住在烏衣巷。雖然王氏府邸很大,但人口衆多,關系複雜,一不注意,就不知得罪了哪位嬸娘或是妯娌。她想了想,又道:“夫君,你真……不打算在朝中謀個職位?”

王羲之緩緩地搖了搖頭,平靜的面具皲裂,終于露出了後面隐藏着的苦澀。他的目光落在遠處,卻是空洞而茫然的。他向來與王導一系不睦,因為岳父郗鑒的舉薦而出仕,又因為王氏政敵庾亮的舉薦成為江州刺史。王導生前是揚州刺史,他死後,這個職位卻落入了庾冰之手,自然為琅琊王氏所不滿。雖然自己也是琅琊王氏中人,卻長期擔任庾亮的長史,被王氏視為“外”人。那麽,江州刺史如此重要的職位,在王氏的運作下,用另一個被視為“真正”王家人的王允之來取代,自然就順利成章了。

他淡淡地苦笑,默默地在心裏對庾亮說道:“庾公,你可想到會有今日?真沒想到,我今日竟成了家族棄子!也罷,我就學學安石的豁達,去會稽莊園,寄情于山水之間吧!”

第二日,王允之将王羲之一家,送至彭蠡湖畔。碼頭上早就泊着幾艘烏篷船,兩人拱手作別。王羲之上了船,船夫揚起風帆,在和煦的陽光下,揚帆北上。

王羲之立在船頭,看着着煙波浩渺的八百裏彭澤。沙鷗翔集,銀鱗游泳,湖岸上野花絢爛,芳草葳蕤。耳邊不時傳來漁夫們的歌聲。他的心境也漸漸開闊了起來。

最後,他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面向東方道:“安石,我來了!”

鹹康八年正月末。

已是孟春時節,江畔的小草們悄無聲息地探出了嫩芽,給枯黃的草地隐隐約約地抹上一抹新綠,江州刺史府庭院裏,柳樹的枝條上,也冒出了幾片嫩黃的新葉。自王允之接任江州刺史後,認為豫章較為偏遠,把治所遷移到長江之畔的半洲。

“春天到了。”王允之揉了揉酸澀的雙眼,伸了個懶腰,從書案前站了起來,正要去庭院中走走,舒散一下筋骨,忽有家仆來報,“郎君,豫州庾刺史給您送了壇酒。”

王允之愣住了,“庾怿?他給我送酒幹什麽?酒呢?”

家仆道:“來人就在外面候着。”

“呈上來。”

不一會兒,庾氏仆役抱着壇酒,上了堂,呈上了庾怿的拜帖。王允之打開一看,看筆跡,工工整整的楷書,确是庾怿的親筆,大意是他最近得了幾壇好酒,知道深猷賢弟公務繁忙,特贈他一壇,以解疲乏,雲雲。

看罷拜帖,王允之笑道:“他倒是有心了。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替我謝謝你家大人。”說完,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将庾氏仆役帶下去休息。

仆役在一旁道:“郎君昨日用飯時,不是還念叨着沒好酒嗎?不想,今日便有了。”

王允之微微冷笑,“但願如此。”說完,便吩咐仆役将酒封拆了,将酒倒入碗中。室內頓時彌漫起酒香,青瓷碗中,色澤清冽的酒微微打着旋兒,并無一絲渣滓。

仆役吸了吸鼻子,道:“确是好酒。”仿佛應和着他的話似的,随着“汪汪”的叫聲,一只黃狗竄入室內,繞着放酒的幾案打起轉來。仆役不由笑罵,“這畜生的鼻子倒靈得很。”

王允之沉聲道:“這酒,先給黃尾嘗嘗。”

仆役吃了一驚,“郎君,您是懷疑這酒中有毒……?”黃尾,正是這狗的名字。

王允之道:“不可不防。”琅琊王氏、颍川庾氏是政敵,而自己與庾怿除了公務之外,也并無私交,他為何突然送了一壇酒給自己?雖然在酒中下毒,這種手法粗暴拙劣,但還是小心為上。

仆役端起青瓷碗,把它放置在地上,口中猶在喃喃自語。黃尾搖搖尾巴,在碗中舔舐起來,不一會兒,便将酒舔了個幹淨。

四道目光注視着黃尾,過了片刻,仆役笑道:“郎君,您看它沒事。”

王允之松了口氣,道:“看來是我多心了,庾怿還不至于……”不料,他一語未罷,黃尾突然口吐白沫,在地上打起滾來,伴随着痛苦的嚎叫。仆役吓了一跳,怕狗突然發瘋,急忙擋在王允之身前。

再過一會兒,黃尾停止了翻動,躺在地上,雙目無神,身體微微抽搐,黑血混着白沫從口中流出。

王允之的臉色鐵青,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庾怿……

“郎君,可要把庾家家仆扣下來?”

“嗯。你快去辦。不要傷他性命。”仆役答應一聲,匆匆去了。室內只餘王允之一人。

他的心思很亂。正如江州卡在庾翼所在的荊州、庾冰所在的揚州中間,自從前年他接替王羲之,成為江州刺史,他便成了庾氏的眼中釘、肉中刺。以江州幅員之廣闊,糧儲之豐富,可以上遏荊州,下制揚州。先前逸少與庾氏交好,他們可以容忍他,卻容忍不了自己。但逸少卻又總是特立獨行,不聽家族的調度。遍觀自己這一輩的王氏族人,也只有自己有軍旅長才,又占據要津,也難怪庾氏要除自己而後快了。

只是這向政敵送酒,又在酒中下毒的手法,也太過簡單粗暴。不知是出自庾冰的授意,還是庾怿自己的意思?但無論如何,庾氏這次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

微微冷笑着,王允之令仆役備好筆墨,親筆向皇帝司馬衍寫了封奏章。

當王允之的奏章抵達宮城的時候,司馬衍正在周淑媛的寝宮裏,逗弄着自己的長子司馬丕。去年,周美人為他産下長子,晉位為淑媛,如今,她又快臨盆了。

司馬衍伸出一根手指,躺在搖籃裏,還不到一歲的司馬丕,伸出小手,去抓父皇的手指。

“抓到了!”司馬衍不由大笑,卻又覺得嬰兒的手指疲軟無力,皺了皺眉,道:“丕兒的力氣,還是小了點兒。”

周淑媛嗔了他一眼,道:“丕兒才多大,能有多少力氣。”說完,她扶着腰站了起來,端了杯茶,遞給司馬衍。

司馬衍急忙一手接過茶,一手扶着周淑媛,道:“阿蘭,快坐下,你如今身子重,這些事,以後讓侍女做吧。”

“是。”周淑媛輕輕柔柔地道,“陛下,不知我這一胎,會生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女兒都好。”司馬衍溫柔地道,暗想,“也該再給阿蘭晉一晉位份了。雖然她出身低微,但畢竟為皇室立了大功。如今皇後已經去世,這事也應無阻礙了。”

正在此時,常內侍忽然走近身前,小聲道:“陛下,王允之急奏。”

司馬衍見他臉色凝重,不禁心下一沉。難道是石虎突然發兵南下了?但半洲地處偏南,即使石虎來攻,也不該是王允之來奏啊。

司馬衍站了起來,轉向周淑媛,道:“我有事處理,你好好休息。”

“是。”

司馬衍随着常內侍走出寝宮,皺眉道:“到底出了何事?”

常內侍沒有答話,卻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呈給了司馬衍。司馬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打開奏章,只看了幾眼,便覺得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幾乎站立不穩。他匆匆看完奏章,手指已經握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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