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幾日後,陸堪的奏章便到了建康宮城。司馬衍閱後,已無當日的激動,長嘆一聲,宣來庾冰,将陸堪的上奏遞給他,道:“三舅,事實如此,總要給王氏一個交代吧。”

不用看陸堪的上奏,庾冰也早已從庾怿那裏得知了真相。他哀求地看着司馬衍,道:“陛下,庾怿不過是一時糊塗,再說,王允之也沒死……”

司馬衍冷冷道:“殺人者死。難道要讓他牽連整個庾氏嗎?”說完,他不再理跪在地上的庾冰,拂袖而去。

庾冰望着司馬衍的背影,沉默半晌,一滴濁淚從眼角緩緩流出。

位于建康西南約兩百裏的蕪湖,隸屬丹陽郡,東晉鹹和四年,朝廷在此處僑置豫州。

豫州刺史府的書房內,庾怿反反複複地盤旋游走,如一只困在籠子裏,無路可走的獸,焦灼地等待着從建康來的消息。自從鸩殺王允之失敗的消息傳來,他便一直心神不定。接着,便是庾冰派人來責問,再就傳來朝廷派陸堪趕赴豫章調查的消息。

情急之下,他又派出人手,想毀滅證據,不料,這群廢物又失手了。如今,估計陸堪的奏章已經到了建康宮城,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他?在庾氏兄弟中,司馬衍和他并不太親近,以前他将一把自己用得順手的白羽扇贈給司馬衍,不料,司馬衍卻嫌棄扇子不是新的,把羽扇還了給他。

忽有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庾怿急忙站定,朝門外看去。進來的卻是貼身家仆,手中提着一個食盒。

“郎君,您一日都沒吃東西了,還是吃一點吧。”

庾怿焦躁道:“唉,現在我還哪有心思吃東西?還是沒有三郎君的消息嗎?”

“還沒有。郎君還是放寬心,三郎君定會為您在陛下面前說情的。說到底,您畢竟是陛下的親舅舅啊。”說完,家仆便放下食盒,将盒中的碗碟取出,一樣樣地擺放在幾案上。

庾怿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吧。”他坐在幾案前,勉強自己吃了幾口,便吩咐撤了下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庾怿睜大眼睛,急忙迎了上去,只見來人風塵仆仆,正是他派往建康庾冰府上的家仆。

家仆正要行禮,庾怿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道:“可有消息?”

“有。”家仆道:“三郎君給了小人一封信,說郎君見信後自知。”

“信在哪裏,快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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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仆急忙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給庾怿。

庾怿一把扯過信,手指微微顫抖。他打開書信,卻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反複看了看,确認不是自己眼花,道:“你是不是搞錯了?這信上怎麽什麽都沒有?”

家仆一看,果然,信上并無字跡,竟是一張白紙,疑道:“這麽會這樣?三郎君親手把信封好,然後交給我的。您看,信封上還有您的名字。”

庾怿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的臉頓時變得慘白。他無力地揮揮手,道:“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喏。”

家仆退了下去,庾怿無力地跌坐在茵席上,盯着手中無一字的信紙,忽然哈哈狂笑起來。笑着笑着,眼中卻流出了淚水,“我明白了……”

他忽然有些後悔。當日為何要給王允之送毒酒呢?還做得如此疏漏?是太低估王允之,還是對庾氏的權勢太自負了?或者不滿自己只是區區一個僑州刺史,以為王允之死了,自己便會當上江州刺史,利令智昏?但無論如何,此時也已經太晚了。

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向牆壁。那裏,懸挂着一柄寶劍,是當年大哥庾亮準備北伐,任命他為梁州刺史時,贈與他的寶劍。

庾怿喃喃道:“大哥,我來了……”

良久,當守在門外的家仆久久不聞書房內的動靜,推門查看時,卻見庾怿七竅流血,屍體都冷了。

庾怿自盡的消息傳到建康,司馬衍長嘆一聲,追贈其為侍中,衛将軍。

轉眼間,便到了五月。

周貴人的寝殿裏,其樂融融,時而聽聞嬰兒的啼哭聲。她于兩個月前,又産下一子,司馬衍起名為“奕”,取自于《詩經韓奕》的“奕奕梁山,維禹甸之”。這句話,雖然司馬衍給她解釋過,周貴人仍然不太懂,大概知道“奕”就是大而美好的意思。

“陛下。”

“平身。”司馬衍和顏悅色地道。自周貴人出了月子,每日司馬衍處理完政務,便來此看兩個兒子。

“奕兒呢?”

“奶娘喂了奶,剛睡。”

司馬衍踱到搖籃旁,看了看正閉目熟睡的次子,忽聽身邊傳來小兒的咿呀聲,轉頭一看,卻是奶娘抱着的長子司馬丕,正伸着小手,口齒不清地道:“互皇,互皇……”

“丕兒,是父皇。跟着阿娘叫,父……皇……”周貴人急忙糾正。

“互……皇……”

“好了,好了。”司馬衍啞然失笑,“丕兒才滿周歲不久,慢慢教就好了。”說完,便用手輕輕握住了司馬丕的小手,皺眉道:“丕兒還是瘦了點,今日他吃得可香?”

奶娘道:“回陛下,殿下吃個大半飽,便不肯吃了。奴又哄他吃了幾口米糊。”

司馬衍微微蹙眉,道:“還是要想辦法讓他多吃點。要不怎麽長得胖?”

司馬丕卻從司馬衍手中抽出小手,指着挂在牆上的一幅卷軸,道:“互皇,仙女,仙女……”

那卷軸上,山間雲霧飄渺,一位女子雲鬓高聳,穿着雜裾垂髾服,衣袂飄飄,頗有餐風飲露,乘風而去的情致。

司馬衍搖頭笑道:“仙女兩字,你倒是說的準……”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一陣頭暈目眩,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周貴人、奶娘都吓呆了,過了片刻,周貴人才叫道:“陛下,陛下!”她蹲下身子,搖了搖司馬衍,司馬衍仍無反應,便帶着哭腔大叫道:“禦醫,快傳禦醫!”

六月初一,本是大朝會,司馬衍在太極殿東堂聽政的日子。

官員們天還不亮便起來了,乘着牛車來到臺城,入了東堂,正在等候,忽然一名內侍急步走來,道:“陛下有恙,各位大人都散了吧!”

庾冰、諸葛恢、何充對望一眼,臉色都十分沉重。他們都知道司馬衍病了的消息,但原以為是小病,如今看來,卻未必如此。自王導死後,司馬衍親政,他十分勤于政事,大朝會從未缺席,即使有些許不适,也會堅持前來,今日還是首次。

官員們交頭接耳着緩緩散去,庾冰卻留了下來,找了個內侍問道:“常內侍可在?如果在的話,告訴他,我要見他。”

內侍不敢怠慢,急忙傳話進去,不一會兒,常內侍匆匆地來了,見到庾冰,行了個禮,“庾大人。”

庾冰的臉色十分嚴正,“陛下呢?”

“陛下吃了藥,剛睡了。”

“你給我說句實話,陛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常內侍哭喪着臉道:“奴婢不敢隐瞞大人,陛下的病,十分兇險……”

那日司馬衍忽然昏倒,叫了張禦醫來看,原以為是心神疲累、體力不支而昏倒,不料張禦醫請了脈後,卻臉色十分沉重,還請另外兩個禦醫前來會診。雖然針灸之後,司馬衍醒了過來,但這幾日,體乏無力,時有昏厥。

庾冰越聽臉色越凝肅,道:“叫張禦醫來見我。”

庾冰回到臺城,不一會兒,張禦醫氣喘籲籲地來中書省見庾冰。

庾冰不待他行禮,便道:“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面對朝廷重臣,又是陛下舅父的庾氏家主,張禦醫不敢掩飾,道:“陛下的病,十分嚴重,只怕……”

庾冰死死地握住了書案,指節握得發白,“陛下才二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究竟是什麽病?”

張禦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陛下的病,只怕是從胎裏帶來的。他少年時,又落于亂軍之手,飽受憂懼……”

庾冰伸手阻住了張禦醫的話,他想起來了,司馬衍之父、自己的姐夫晉明帝司馬紹,便是年僅二十七歲,便故去了。

“那,據你看,陛下還有多少時日?”庾冰張了張口,終于艱難地問,語聲嘶啞。

張禦醫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說不準,或許十日之內。”

雖然臺城陽光明媚燦爛,庭院樹上的鳥兒在婉轉吟唱,但庾冰的心卻沉到了谷底。十日,只有十日,自己那飽經憂患的外甥皇帝便大限已到,留下了一個剛滿周歲不久,一個才生下兩個月的兒子!這江山,這江山……便留給嬰兒來執掌嗎?

雖然心亂如麻,他的思維依舊冷靜。他揮退張禦醫,喚來仆役,道:“你去看看,範侍郎在不在?如果在,叫他速來見我。”

範侍郎就是範汪,南陽人,任庾亮的佐使達十餘年之久,是颍川庾氏的親信,目前任中書侍郎一職。但庾冰此時找他,卻是因為他善于醫術。

不一會兒,範汪便随着仆役來了,居然還背着藥箱。他的神态很沉靜,拱手道:“我料到大人會找我。”

庾冰十分欣慰,當即請見皇帝司馬衍,道:“臣知範汪乃當世良醫,醫術不在禦醫之下。”

兩人在臺城等候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有內侍來傳旨,“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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