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仆役打開了門,招呼道:“原來是郗郎君,郗小郎君,快請。”他認得來人是郗愔、王羲之的內弟,和郗愔的長子郗超。

郗愔問道:“逸少在嗎?我阿妹呢?”

仆役面露為難之色,道:“夫人去莊子上巡視去了,郎君在是在,不過在書房待客,吩咐了不許打擾。郗郎君,您看……”

郗愔不以為意,道:“那我等他便了。”

仆役将郗愔父子讓到花廳,又叫來一個僮仆,讓他去廚房端些茶果待客。

這僮仆剛給書房的客人上過茶果,熟門熟路地來到廚房,道:“又有客人來了,要些茶果。”

管廚房的張廚正好在,問道:“這次又是誰?”

“郗郎君。”

“是他啊?”張廚撇了撇嘴,瞟了一眼案板,随意指了兩樣,道:“就這個桂花糕、李子蜜餞吧。”

僮仆看了眼那蜜餞,比之先前端到書房的,個頭小了許多,猶豫道:“要不要也上點核桃糕、酪幹?畢竟是郎君的親戚。”

張廚乜了他一樣,叱道:“你懂什麽?京口來的小門小戶,又吝啬成性,這桂花糕對他們已經是好東西了。我還要你來教我?”

僮仆挨了句罵,不敢多說,将茶果端到花廳。郗愔父子吃着茶果,等了良久,王羲之仍未出現。郗超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茵席上挪了挪膝蓋,道:“阿父,怎麽等了這麽久,姑父還沒來見我們?姑母呢?”

郗愔道:“剛剛那仆役不是說了嗎,你姑母去莊子上了,你姑父正在書房會客,吩咐了不許打擾。”

郗超轉了轉眼珠,道:“我要去方便一下。”

郗愔召來個仆役,令他帶郗超去方便,郗超方便完,卻不回花廳,暗想,“回去傻呆呆地等着,太也氣悶,不如在園子裏轉一轉。”

迎面卻碰到那群白鵝,“嘎嘎嘎嘎”地叫着,頭頸高昂,姿态優美,郗超看着十分喜愛,便湊上前去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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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背後傳來一個傲慢的聲音,“起開!吓着了它們,你賠的起嗎?”

郗超回頭一看,卻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兒,雙臂抱在胸前,俊秀的小臉仰着,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他認得這是王徽之,姑母郗璇的第五子,便招呼道:“徽之表弟。”

王徽之“嗯”了一聲,卻不叫他表兄。他自幼聰明,長得又俊秀,資質比前面的幾個兄長都好,父親更親手教他書法,便養成了自負的性格,不太瞧得起人,更瞧不起這個從京口來的鄉巴佬表兄。更何況,他聽着府內仆役們閑談,高平郗氏不過流民帥出身,有着這麽一門子出身低微的親戚,真是讓琅琊王氏這大晉第一門閥,面上無光。

郗超見王徽之不說話,便又湊上前去看鵝。王徽之怒道:“我說了,起開,吓壞了它們,你賠不起!”

郗超也有些怒了,轉過身,冷冷地盯着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王徽之,“區區幾只鵝,有什麽賠不起的?!”

“區區幾只鵝?你說的可真容易。你們京口有這麽漂亮的鵝嗎?鄉巴佬!”

郗超雙手握拳,努力克制自己揮拳的沖動。兩人正劍拔弩張,忽聽郗愔道:“阿超,原來你在這裏。哦,徽之也在。”原來郗愔見兒子久久不歸,怕他迷了路,便尋了出來。

王徽之也不行禮,只是淡淡地叫了聲,“大舅。”便轉身走了。這一聲,還是怕郗愔以後告訴母親,被母親責罵,才勉為其難叫的。

“阿父。”

“唉,還是跟我回花廳吧。”

父子兩人又在花廳等了良久,郗愔阖着眼,默念《太上感應篇》,郗超百無聊賴,把窗棂推開了些,往外張望,忽見長廊上現出幾個人影,不禁精神一振。他凝目細看,最後一人像是姑父。只見姑父将幾位客人送到門口,又在門口流連了良久,像是在殷殷話別,最後才朝這邊走來。

“阿父,姑父來了!”

正說着,王羲之已走入花廳,拱手道:“方回,才聽仆役說,你來了,久等了吧,抱歉,抱歉。”

郗愔道:“無妨。也是趁着快過年了,已經閉衙了,才來拜訪姐姐、姐夫。對了,我還帶了些京口的好酒。”何充、褚裒先後鎮守京口,都任命郗愔為長史。

“你費心了。你姐姐過兩日才從莊子上回來。在這裏住幾日吧。”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王羲之或許剛剛在書房裏傾談太久,又親自送客出門,有些疲累,叫來仆役,給郗愔父子安排住所,便告了罪,拱手告辭了。

郗愔、郗超随仆役來到一處小院,郗愔倒不覺什麽,郗超卻有些悶悶不樂。或許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無論是王氏仆役,還是姑父本人,待他們父子,都不如他們待別人,譬如說,剛才那幾位客人,那般熱情。

就像剛才王徽之那個孺子說的,“京口來的鄉巴佬”,難道他們父子,真的被人瞧不起嗎?不錯,琅琊王氏确實是頂級門閥,但當年,他們為何又巴巴地求娶姑母呢?難道姑母就不是京口來的鄉巴佬嗎?

而此時的建康,卻正迎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天上彤雲密布,過不多時,大雪如撕綿扯絮般的,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飄落,不一會兒,便将建康城覆蓋起來。大雪下了一個下午,直到傍晚,才停了下來。

“雪停了嗎?”

“禀太後,雪停了。”

褚蒜子從書案上擡起頭來,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又問,“聃兒呢?”

“陛下剛吃了奶,已經睡了。”

“哦,我去看看他。”

在宮女的服侍下,褚蒜子來到偏殿,看了看正在熟睡中的司馬聃。他已經過了周歲,小臉紅撲撲的,眉眼也長得越發像他父皇。想到司馬岳,褚蒜子的眼框又紅了。兩個月前,晉康帝司馬岳入葬崇平陵時,她又再次哭得昏厥,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他而去了。

醒來後,母親哀傷地看着她,反複告訴她,她不能垮掉,她還有孩子要撫養;父親則告誡她,不要辜負了先帝的囑托,她肩頭上還擔着國家責任。這兩個月,她把自己埋在案牍之中,借着繁忙的公務,來打發時間,每日讓自己疲累之極,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他……

“扶我出去走走。”

“太後,只怕路上滑。”

“無妨,走得慢些就是了。”

“是。”

數名內侍,數名宮女,提着白紗燈籠,簇擁着褚蒜子,慢慢地走到華林園的入口,褚蒜子站住了。往哪邊去呢?她不想往左邊走,那裏,有那株海棠樹,見了,只怕又要睹物思人。唉,就随意往前走走吧。

褚蒜子慢慢往前行去,木屐踩在松軟的積雪上,陷下去了些,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華林園中樹木衆多,均覆滿了白雪,一樹樹的玉樹瓊枝,在月光下,宛如空靈的琉璃世界。她慢慢地放空思緒,什麽都不想,就這樣随意走着,忽然一陣暗香襲面而來。

褚蒜子站住了,擡頭一看,卻見數十步外,白雪覆蓋着的梅枝上,數朵紅梅正灼灼盛放,雪愈白,花愈紅;雪愈寒,花愈豔。呵,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她竟走到了這裏……

“蒜子,你喜歡梅花嗎?”去年初雪之時,司馬岳攜着她的手,兩人一起漫步在園中,不知不覺地走到這裏。那日,梅花如今日一般,在枝頭傲然綻放。

“不太喜歡。”她記得自己這麽回答。

“為何呢?你看,在冰雪覆蓋下,梅花依舊灼灼盛開,多美啊。”司馬岳道。

“是很美,可是,太孤苦,太凄清了。”她記得自己抿嘴一笑,道:“我還是更喜歡海棠。”

“那當然,我的蒜子,就如海棠……”還記得他溫柔的眉眼。

就如海棠嗎?淚,不知不覺地流了滿面。她使勁地搖搖頭,仿佛要甩去這段回憶,有氣無力地道:“回吧。”

這夜,褚蒜子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直到快天亮了,才朦胧睡去,卻又很早就醒了,恹恹的,精神不太好,內侍卻來禀報,“太後,何充請見。”

“宣。”何充不僅力主聃兒即位,還是司馬岳指定的輔政大臣,她不能不見。

何充行了禮,看着褚蒜子蒼白的面頰,嘆了口氣,道:“太後還是要節哀,陛下和朝廷,都離不了太後。”

“我知道。但知易行難。”

何充點了點頭,道:“臣來見太後,是想辭去中書監一職的。臣既然已任錄尚書事,就不宜同時兼任中書監。”

褚蒜子點點頭,“可以,那就加何卿為侍中吧。”如此看來,何充并非一個想專權的臣子,是可以信任的。

何充謝了恩,退了下去,第二日,卻呈上了一串沉香手珠串,與一卷佛經。

褚蒜子知道何充篤信佛教,去年,還曾舍了自家別院,建成建福寺,讓從江北渡江而來的高平女尼明感等十餘人在此修行。建福寺建成不久後,明感圓寂,幾個月前,又有彭城女尼惠湛渡江,何充十分欽佩她的德行,邀請她在建福寺居住。(注)

“何充不是想讓我信佛吧?”褚蒜子淡淡笑道,忽然想起了司馬岳臨死前說的話。

“佛家說,人生有來世,我剛剛想,讓我記住你的樣子,這樣我轉世之後,再遇到你,就能一眼認出你來……”

“陛下……”又一陣悲傷襲來,她的心仿佛被揪着,被碾着,生疼生疼的。她張開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好不容易平複之後,褚蒜子伸出微顫的手,翻開了泛着微黃的經卷。

注:何充所建的建福寺,是江南最早的尼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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