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轉眼就到了次年,永和元年的春天。
會稽東山。陳郡謝氏在東山上建有別墅,命名為謝園。自從那年謝安攜妻子劉氏西辭建康、在會稽隐居後,便一直在此居住。
“阿妹,我走了。你多保重。”劉惔手持麈尾,正向劉氏告別,臉上有着壓抑的意氣風發。而他身邊的謝萬,頭戴白色綸巾,身披鶴氅,更是一幅神采飛揚之态。
“四叔,你不熱嗎?”謝朗揚起小臉,忽然問道。他是謝安二兄謝據的長子,今年七歲。
謝萬怔了一怔,臉上稍稍有些尴尬,道:“四叔不熱。”
在一旁的劉氏幾乎笑出聲來,卻強行忍住。這謝萬,每每如此打扮,自以為是當世諸葛亮嗎?謝萬無論是才具、風度、相貌都不如自己夫君,偏偏和兄長劉惔一起,得了如今是撫軍大将軍、錄尚書六條事的會稽王司馬昱的賞識,這就要入京出仕了。
想到此處,劉氏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兄長是真名士,出仕也就罷了,謝萬……她在心裏冷笑一聲,不過是善于自我宣揚罷了。如今夫君的大哥謝奕任晉陵太守,二哥謝據任東陽太守,連他的四弟謝萬也被征召為撫軍從事中郎。但為何自家夫君,偏偏就不肯出仕呢?想到此處,她不由恨恨地瞟了謝安一眼,卻見他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不舍,殷殷道:“真長,萬石,此地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我再送你們一程吧。”
“好,求之不得。”劉惔笑道。
“三叔,早點回來,我還要你教我臨帖呢。”謝朗道。
“阿父,我也想去。”才五歲的謝安長子謝瑤,拉着父親的衣角不放。
謝安蹲了下來,撫了撫兒子的小臉,道:“山路不好走,阿瑤下次再去吧。”
“好。”謝瑤認真地想了想,道:“那我去找阿韞玩。” 阿韞便是謝奕之女謝道韞,這年才三歲。
“好。阿父走了。”
謝安站了起來,含笑看了看劉氏,道:“阿玉,我走了。”妻子臉上有些悻悻之态,他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但出仕實在非他所願,更何況,兄弟們出仕做官,把子弟都送到謝園,讓他幫着教養,還有這麽多孩子要他管呢。
三人辭別劉氏,沿着山階往下走。昨日才下了雨,山階有些滑,階旁的樹葉、小草上還沾着未幹的雨水,翠色濃綠得仿佛要滴下來。階旁小溪潺潺而下,叮咚作響,如鳴佩環,忽而撞到山石上,濺起珠玉,灑在石階上,溪水灑到之處,青苔蒼翠葳蕤。往遠處眺望,更有各色山花,點綴其間。
劉惔不由嘆了口氣,“确實是神仙之境,難怪安石不願出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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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輕搖麈尾,微微一笑。謝萬卻想,“東山的景色的确秀美,但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又哪裏比得上建康?”
三人行到山腳下,早有兩輛牛車,在山下等候,牛悠閑地嚼着路邊的青草,偶爾尾巴一甩,驅趕飛近的小蟲。不遠處,曹娥江水綠得仿佛被靛青染過,翻着波浪,向北流去。
“安石,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止步吧。”劉惔笑道。
“好。”謝安往前走了幾步,從柳樹上折下兩條柳枝,分別遞給劉惔、謝萬。
謝安拱手道:“真長、萬石,珍重。”
“安石,你也珍重。”
“兄長,珍重。”
劉惔、謝萬接過青青的柳枝,走向自家牛車。等他們上了車,謝安卻又上前幾步,對謝萬道:“在朝中做事,要多看多思,小心謹慎。多向堂兄請教。”
“兄長,你就放心吧,我知道。”雖然謝萬對謝安的囑咐有些不以為然,但他從小就對三哥很服氣,恭敬地道:“到了建康,我就給你寫信。”
“嗯。”
車夫爬上車座,在空中甩了個響鞭,兩頭牛先後邁動腳步,牛車緩緩地走了。謝安一直伫立在原地,直到兩輛牛車消失在視線中,才又轉身上了東山。
上個月,褚太後想讓其父褚裒入主中樞,擔任揚州刺史、錄尚書事,褚裒走到石頭城,卻被吏部尚書劉遐、衛将軍長史王胡之聯合勸阻,“會稽王司馬昱德行高潔、素負雅望,是國家的周公,足下應把國政交給他。”褚裒因此返回京口,而朝廷任命司馬昱為撫軍大将軍、錄尚書六條事,與何充共同輔政。
王胡之是琅琊王氏中人,他的行動,自然代表了琅琊王氏的意思,後面也未必沒有何充的推動。如果褚裒一來,何充要将“錄尚書事”的職位讓出,自然為他所不喜,而當年颍川庾氏便是以外戚起家,而各世家不願再看到一個新的“陽翟褚氏”。而司馬昱雖然曾被庾冰、庾翼兄弟提議為帝,但一向清虛寡欲,善于清談,更像是名士之流的人物,無論是朝廷,還是各世家,都對他很放心。
謝安一邊想着,一邊不知不覺地行到謝園門口。才剛剛進門,一個女孩已經撲了過來,叫道:“三叔,三叔。”後面謝瑤追着叫道:“阿妹,你跑慢點。”
謝安急忙抱住謝道韞,“阿韞,跑慢點,別摔了。”這小侄女冰雪聰明,資質極好,他一直把她當女兒般的疼愛。
他站了起來,一手牽着謝瑤,一手牽着謝道韞,慢慢走入園中,耳邊響着軟糯的童聲稚語,庭院上鳥鳴啁啾,鳴聲清越,不由心下大樂。家族中,堂兄、大哥、二哥、四弟均已出仕,堂兄謝尚還出鎮一州,陳郡謝氏蒸蒸日上,他就管好莊園,教養好下一輩,又何樂而不為呢?
六月的一天,兩匹快馬一前一後,從西門入了建康。一匹徑自去了臺城,另一匹則熟門熟路地來到南康長公主府的府邸前。
“什麽人?”守門的侍衛喝道。
“我是武昌來的,庾使君給桓驸馬的書信。”來人下了馬,說着撇腳的洛陽正音。
侍衛皺了皺眉,道:“信呢?”
信使從背上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個卷軸,交給侍衛。卷軸上封着火漆,上面蓋着荊州刺史府的大印,侍衛檢驗無誤,叫過另一名侍衛,把信使帶下去休息,便走入府內,去找桓溫。
侍衛走近書房,忽聽有人道:“走這麽急?出了何事?”侍衛擡頭一看,卻是公主帶着侍女,正站在離他幾步遠處。
侍衛急忙行禮,“公主。是庾使君給驸馬的書信。”
“小舅?”司馬興男揚起眉,道:“把信給我。”
侍衛急忙把卷軸奉上。司馬興男看看卷軸,道:“我把信帶給驸馬。你回門上吧。”
“喏!”侍衛行了個禮,轉身走了。司馬興男看看手中的卷軸,沿着廊庑走到書房。
“公主怎麽來了?”桓溫從書案上擡起頭來,問道。
司馬興男走近書案,案上是一幅輿圖,上面用朱筆标注了不少紅圈,她嘆了口氣,将卷軸遞了過去,道:“小舅給你的信。”庾翼與桓溫不時有書信來往,兩人相約一起匡濟天下,想必這一封,又是在讨論什麽北伐或西征的計劃吧?但如今三舅已經去世,朝中支持北伐的人已經不多了,就算小舅一意北伐,只怕衆朝臣也都會反對,終究獨木難支。
桓溫接過書信,拆開卷軸,匆匆一看,忽然他的雙目睜大了,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怎麽了?”
“庾公,唉,你自己看。”
司馬興男接過卷軸一看,卻是庾翼在信中說,他這次病得很重,只怕不起,勉勵桓溫不要忘記北伐大業,雲雲。她匆匆看完,眼神哀傷,道:“小舅,小舅才剛過四十啊……”在幾個舅舅中,小舅的年紀和他們姐弟三人,相差最小,也和他們最為親密,不料……
她轉頭朝桓溫看去,卻發現,雖然他臉上仍有悲色,眼中卻又多了些別的東西,有些激動,甚至還有些……欣喜?就像一塊大石落入水潭,最初的波瀾過去後,石頭沉入潭底,激起了潭底的一些東西,讓原本清澈的潭水變得渾濁,變得讓人看不清。
桓溫眼中的欣喜一閃而逝,司馬興男暗想,“我一定是看錯了。小舅對夫君有知遇之恩,兩人又一向相得,如今小舅病重,他怎麽會高興呢?”
桓溫卻在心裏暗暗盤算。兩年前,庾翼北伐時,他被任命為前鋒小督,假節、據守臨淮,後來同年十月,升任徐州刺史,并都督青、徐、兖三州諸軍事。然而桓宣攻打丹水,卻被趙國将領李罴打敗,接着便是庾冰、先帝司馬岳相繼去世,北伐也被擱置了下來。新帝司馬聃即位後,褚太後臨朝聽政,任命其父褚裒為徐、兖二州刺史,桓溫只好頂着驸馬都尉的虛銜,賦閑在家。
如果庾翼病故,那麽荊州、江州刺史的職位就會空缺。朝中輔政的錄尚書事何充,一向是颍川庾氏的政敵,庾氏下一輩中,也并無什麽出色的人才,那麽……
思索半晌,桓溫極力壓抑着心中的悸動,道:“準備拜帖,晚上我去拜訪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