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幾日後,司馬昱的信到達武昌。正如王彪之所料,桓溫令幕僚草拟奏章,惶恐謝罪,表示馬上還鎮江陵。
強勁的西風鼓滿了風帆,桓溫的樓船破開層層浪花,逆流西上。他站在船頭,望着滔滔江水,撫着胡須,心裏着實得意。“哼,你們不北伐,我就迫你們北伐!”
身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桓溫回頭一看,來人正是郗超。他比之兩年前,已經長高了些,只比自己矮了半個頭,臉上的青澀漸漸退去,臉龐卻依舊白皙秀美。
桓溫假意嘆了口氣,“唉,嘉賓,看來我這次是無功而返了!”
郗超卻微笑道:“以超看,桓公的目的已經達成。”
“哦,這話怎麽說?”
“兩年前,朝廷雖下诏,拜殷淵源為中軍将軍,都督揚、豫、徐、兖、青五州諸軍事,總領北伐之事。但這兩年,殷淵源除了令流民屯田,儲備軍糧外,并無其他舉動。如今,被桓公這麽一逼,朝廷只怕不得不北伐了。”
“哈哈哈哈!”桓溫大笑,笑聲把盤旋在白帆附近的沙鷗驚得飛了,他拍了拍郗超的肩膀,“知我者,嘉賓也!”
會稽內史的府衙內,有幾株桂樹,每逢八月,桂花綻滿枝頭,整個內史府便浸潤在這桂花的清香中。
王羲之很喜愛這香味,深深吸上幾口,心情便能平靜下來,但最近建康傳來的幾個消息,卻讓他心神不寧,久久不能平靜。
去年六月,殷浩終于率衆北伐,派遣安西将軍謝尚、新近歸降的羌人姚襄攻擊許昌。許昌守将張遇向秦國投降,秦主苻健派遣兩萬人前去救援,與晉軍在誡橋交戰,晉軍大敗。謝尚、姚襄逃回淮南,殷浩也退守壽春。
謝尚回到建康謝罪,被降號為建威将軍。記得那幾日,連謝安石那般沉靜的人,都有些心緒不寧。
幸好,先前以交回西晉當年失去的傳國玉玺為條件,才援助魏都邺城的都護戴施,暗中将玉玺交與參軍何融,何融以南下迎接糧草為名,将玉玺偷偷帶出邺城,派人将消息告知謝尚。謝尚急忙派将軍胡彬率領三百精騎前往枋頭迎接,最終将玉玺平安送回了建康。
因為迎接傳國玉玺之功,謝尚被征召回朝,授職給事中,賞賜轺車、鼓吹,才挽回了顏面。
不料,近日朝中傳來消息,殷浩又要再次北伐,王羲之覺得,他不能不說話了。他攤開魚卵紙,一邊研墨,一邊細細凝思。
雖然與司馬昱、殷浩一向交好,王羲之一開始便不同意北伐。朝廷僅占東南幾州,又內外不和,以區區吳越之地,妄圖攻取天下,北伐又怎麽會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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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近日接到的公文,朝廷要求增運軍糧千石,又要征集百姓服兵役,慢慢用手撫平信紙,将狼毫蘸滿了濃墨,寫道:“殷使君尊鑒……如今在外大軍敗績,在內國家資財耗盡,如今,保有淮水之南恐怕都不行了,還不如還軍退保長江,各都督歸複舊鎮,長江以北,只需羁縻而已。如今朝廷應該減免賦稅,與民休息,才可以解民于倒懸!使君本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如果您還要再次北伐,只怕會重蹈前次覆轍!到時候宇宙雖廣,您又于何處存身呢?!”
寫完給殷浩的信,王羲之又寫信勸谏司馬昱。潔白的魚卵紙上留下一行行的行書,飄若游雲,矯若驚龍。
“逸少的字愈發好了!真不知他是如何寫出來的。”數日後,信到了殷浩手中,雖然王羲之的言辭頗為激烈,他卻也不生氣,反而細細欣賞王羲之的書法。
王羲之并不知道,如今北伐一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不僅僅是收複故土的大義所在,也并非是他殷浩想建立不世功業,而是不得不然。桓溫盤踞荊州,實則控制荊、梁、益、司、廣、寧、交、雍等八州,在一旁虎視眈眈。去年年底,桓溫突然率軍抵達武昌,雖然被司馬昱責以大義,退兵了,但如果朝廷不北伐,桓溫必然會以“北伐”為名,擅自出兵。如果他一旦成功,他的功業、人望會更上一層,到時候,只怕更會助長他的野心。
何況,此次北伐,自己已派人前去策反秦國重臣,梁安、雷弱兒,許諾他們如果能刺殺秦主苻健,事後朝廷會将關右之地賜給他們。北伐,未必沒有成功的希望。
殷浩正在浮想聯翩,忽聽府吏來報,“使君,姚襄派人求見。”
殷浩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淡淡道:“有請。”
不一會兒,姚襄使者随着府吏走了進來,拱手道:“權翼拜見将軍。”
殷浩知道權翼是天水略陽人,漢左輔都尉權忠的後人,如今在姚襄軍中任參軍之職。他的眉頭不禁鎖得更深了。不少人認為姚襄是“當世孫策”,對此殷浩卻并不認同,如果一定要拿漢末英雄比拟當世的話,他倒覺得,姚襄更像是“當世劉備”。姚襄投降晉朝,并非他心懷晉室,而是他在其父姚弋仲死後,率軍進軍關中,被秦軍打敗後的不得已之舉。謝尚、姚襄在誡橋大敗後,謝尚回朝請罪,将後事委托給姚襄,他便一直在淮河兩岸屯田,招募流民,訓練将士,顯然,其志絕不在小。權翼本是漢人,竟然也甘心為其所用!
殷浩看着堂下垂手而立,滿臉謙恭的權翼,淡淡道:“我與姚平北将軍同為陛下臣子,然而姚平北每每舉動自專,這豈是朝廷所期望的?”
權翼道:“姚将軍英姿絕世,擁兵數萬卻歸附晉室,是因為朝廷有道,宰輔賢明。如今将軍您輕信讒言,與姚将軍産生隔閡,以翼的愚見,過錯在您,不在姚将軍。”
殷浩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便要發作。先前冉魏降将魏統死後,其弟魏憬接管了兄長部曲,而姚襄卻趁機将魏憬殺死,兼并了魏憬的部衆。這難道也是他自己心生疑窦嗎?
但想到北伐大業,還要借重姚襄之力,殷浩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心頭怒火,道:“姚平北豪邁不羁,随意生殺,又放縱小人搶奪我的馬匹,這難道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嗎?”
權翼拱手道:“姚将軍覺得,您認為他威武自強,難以駕馭,以後肯定會讨伐他,所以,盜取馬匹不過用來自衛而已。”
殷浩失笑道:“怎麽會到那種地步?請權參軍回去告知姚将軍,北伐在即,朝廷還要借重姚将軍,成功之後,朝廷定然重重封賞。”
“是。”權翼拱手告辭。
殷浩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冷笑,等到秦國內部生變,北伐成功後,再對付姚襄也不遲。
且說那日,王羲之連寫兩封書信,一封給殷浩,一封給會稽王司馬昱,勸阻兩人終止北伐。這日,正煩悶間,卻收到謝安的帖子,約他泛海為戲。
王羲之也正想散心,便答應了,便和時任右軍長史的大文豪孫綽一起,随謝安泛海。出海之時,風和日麗,海面也十分平靜,沒想到才一會兒的功夫,便風起雲湧,浪頭也越來越大。
“安石,這風浪如此之大,我們還是回去吧。”王羲之道。孫綽亦點頭道:“安石,逸少所言極是。”
謝安的游興正濃,并未答話,卻高聲吟道:“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複覺彭殇?”他吟哦的正是本年三月三日,山陰蘭亭修禊時,所作的詩。他的語聲是純正的洛陽正音,語音獨特,帶着少許鼻音,似乎更加悅耳。吟罷,謝安又高聲長嘯起來。嘯聲高昂清麗,像一只小鳥似的,壓過了海風的呼嘯和海浪的咆哮,在海面上展翅飛翔。
船工們見謝安十分閑适愉悅的樣子,相互使了個眼色,便繼續駕船向深海駛去。
風越來越急,仿佛吹醒了海底的怪獸,藍黑色的波浪咆哮着,上下掀舞着這艘游船,王羲之、孫綽、随行的僮仆,也随着船身的上下颠簸,一個個東倒西歪,不敢就坐,一面發出陣陣驚呼,一面在船上跑來跑去。
謝安這才掃了眼衆人,徐徐道:“如此下去,吾等将無歸矣。”
衆人這才松了口氣,連忙稱是,船終于掉了個頭,朝岸邊駛去。游船上諸人,個個一副松了口氣,如蒙大赦的樣子,唯有一人,閑适地坐在那裏,這漫天咆哮的風浪,如他仿佛自家後園的花景,他清隽的面容上,眉目舒朗,目光深沉,可謂風神秀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