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永和十年的正月尤其寒冷。

從昨夜起,建康城上空彤雲密布,不一會兒,便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無數的雪花從蒼穹深處飄落下來,一夜之間,晶瑩剔透的雪便将全城妝點得銀裝素裹,宛如仙境。臺城外十裏長堤的無邊柳樹的枝杈上,也堆滿了東一團西一簇的積雪,乍看上去,仿佛一片玉樹瓊枝。

呼吸着這清冽卻隐約帶着些許梅香的空氣,官靴踩在松軟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更顯得別有韻律,然而,會稽王司馬昱卻無心欣賞這無邊的美景。本來這種天氣,最适合呆在家中,溫酒賞雪,兼賞美人;或邀三五好友,手持麈尾清談,探究天地宇宙的奧妙,亦是人生之快事。但褚太後卻一大清早便急召他入宮議事。

是出了什麽大事了嗎?司馬昱喟然一嘆,如今的大事,也只有殷淵源北伐一事了啊。

年前殷浩北伐,派遣姚襄為先鋒。不料,姚襄對殷浩的積怨已深,竟然假裝讓其部趁夜逃散,卻暗中埋伏起來,準備偷襲殷浩。殷浩聽聞這個消息,便派遣軍隊追擊,卻在山桑中了姚襄的埋伏,殷浩軍大敗,只能丢棄辎重,退保谯城。此役,姚襄斬殺俘虜了一萬多人。

為了奪回山桑,殷浩當即派部将劉啓、王彬之攻打駐守山桑的姚益,姚襄又從淮南出兵前後夾擊,劉啓、王彬之都戰敗死亡。姚襄又占據了芍陂。

如今姚襄駐紮在盱眙,招募擄掠流民,人數多達七萬,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司馬昱思前想後,近來朝廷并未有其他的大事,看來今日太後的宣召,必定和殷浩北伐一事有關。如此邊走邊想,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行到了太極殿的門口。

“王彪之參見殿下。”說話的是個四十餘歲,白發白須,面目儒雅的男人。

司馬昱這才回過神來,只見當朝的吏部尚書王彪之正在對自己拱手為禮,忙道:“叔武,不必多禮。”

兩人稍作寒暄,便一前一後,走入太極殿的偏殿。諸太後已經端坐在禦座上了。

等兩人行禮完畢,褚蒜子面色凝重,徐徐道:“今日哀家請兩位大人過來,是因為此事。”說完,在旁服侍的宦官便手捧黑漆托盤,來到司馬昱面前。

托盤中只有一物,那是封奏疏。

司馬昱、王彪之定睛望去,均看到了奏疏上的署名:“征西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臨賀郡公、臣桓溫”,兩人對望一眼,面色也不禁變得凝重起來。司馬昱緩緩伸出手,拿起奏疏。奏疏是上好的魚卵紙所制,分量很輕,但他卻覺得,這封奏疏,沉得壓手。

司馬昱展開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桓溫彈劾殷浩的奏疏。“……狼狽敗于山桑,舟車被焚燒,辎重覆沒。軍隊辎重,精甲利器,被敵軍搶奪……若聖上仁慈,不忍處殷浩以極刑,也應該将其罷黜,流放到邊遠之地。”

等兩人讀罷奏疏,褚蒜子徐徐問道:“如今桓溫要追究殷浩戰敗的責任,朝廷該如何應對?”她頓了一頓,又道:“殷浩兩次北伐,确實舉措失當,屢戰屢敗,勞民傷財,桓溫抓住機會,要追究殷浩責任,朝廷也很難為他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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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彪之微微冷笑道:“只怕桓溫,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褚蒜子嘆了口氣,“哀家明白。然而如今,殷淵源已失朝野人望,如果朝廷還要保他,只怕那桓元子不肯善罷甘休啊。”

殿內沉默下來,只聽聞木炭在火盆燃燒時發出的哔啵聲。

司馬昱心裏更是浮起隐隐的歉疚。殷淵源識度清遠,弱冠即有美名。有人問他:“将要做官而夢見棺材,将要發財而夢見糞便,為何?”殷浩道:“官本臭腐,故将做官而夢見屍體,錢本糞土,故将得錢而夢見糞便。”時人以為名言。

殷淵源早年隐居荒山,朝廷多次召他為官,他都推辭不就。後來,桓溫平定了蜀地,聲威大振,已經對朝廷造成了威脅。自己因為殷浩極負盛名,朝野推戴,便征辟他為揚州刺史,将其引為心腹肱骨之臣,使之與桓溫抗衡,把他推到了桓溫的對立面。如今淵源戰敗,不得不罷黜他,然則,朝中又有何人,能與桓溫相抗衡呢?

在這一片沉默中,褚蒜子疲憊地擺了手,嘆了口氣,道:“那就廢殷浩為庶人吧。那殷浩的揚州刺史一職,該由誰接任?”

司馬昱沉吟道:“母喪已滿的王述如何?”

王述,字懷祖,出身太原王氏,少年喪父,事母至孝。他年輕時因為家庭貧困,請求試做宛陵令,接受了不少饋贈,置辦家具,被州司所查,有一千三百條。當時的丞相王導派人對王述道:“汝既為名父之子,不用擔心無俸祿,屈治小縣求取財物,很不合适。”王述道:“滿足了自會罷休。”時人以為王述行為不通達。到後來他多次出任州郡長官,其清廉無與倫比,所受朝廷俸祿賞賜都分給親戚朋友,住宅舊物不改變從前的面貌,這才為時人所贊嘆。

“也可。”褚蒜子道。她知道王述的性子雖急,但卻十分寬容。她的堂舅謝奕性情粗強,因為某事和王述不和,就跑到王家對他肆意謾罵。王懷祖面對牆壁,一動不動。直到謝奕罵了半日後,罵無可罵地走了,才回過身來。

“太後聖明。”王彪之上前拱手道:“另又一事,臣推舉謝尚,任豫州刺史,都督江西、淮南諸軍事。”

“舅父?”太後輕噫道。

“正是。”王彪之繼續說道:“豫州刺史的駐所在歷陽,歷陽在建康的上游……何況,臣聽聞,謝仁祖和桓溫的關系不錯……”

王彪之的話點到為止,但殿中的其他兩人都已明了他的未盡之意。如果将謝尚安置在豫州,則可以在朝廷所在的揚州和桓溫的大本營荊州之間,形成一個緩沖,而謝尚和桓溫的私交,更能讓其在朝廷若和桓溫有沖突的時候,起到一個斡旋的作用。

司馬昱亦點頭道:“想必桓溫,對此也應無異議。”

三人商議已定,褚蒜子才略松了口氣。

司馬昱,王彪之拱手告退。褚蒜子徐徐從禦座上站了起來,在內侍、侍女的簇擁下,往後宮行去。

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空氣凜冽,卻揉着梅香,吸入一口,便沁人心肺。尋着這梅香,不知不覺地,她又走到了梅林。

層層冰雪覆蓋下,紅梅在瓊枝上傲然綻放,正如先皇崩逝後的那年冬天一樣。雪愈白,花愈紅;雪愈寒,花愈豔。白雪紅梅,宛如琉璃世界。

“……蒜子,朕就把聃兒,和這大晉江山托付給你了……”先帝蒼白的面容又一次浮現在她的眼前。

“大晉江山,這大晉江山……”褚蒜子苦笑着嘆了口氣,默默道:“江山殘破,外有強敵,內有權臣,陛下,蒜子愚昧,如今才知道您托付的分量之重……”

“……蒜子,你喜歡梅花嗎?”他含笑問道。

褚蒜子久久地凝視着紅梅,最後,她嘴角上翹,露出一朵似有似無的微笑。

這日,褚太後所居的顯陽殿殿內,多了一只梅瓶。淡青色的梅瓶中,插着一枝紅梅,梅枝夭矯,上面數朵梅花,正幽幽吐着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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