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上花(上)
我開頭說了,我們這是個有故事的合唱團。
第一個故事,就發生在高三上學期。
假如高三的經歷是一場時光倒流,我還是會覺得難受,提前告訴我結局,爬過那座山就能看到海,那麽看到海後我的酣暢淋漓,并不等同于忘記了攀爬的痛苦,什麽都是一直存在的。班上那種緊張的迷茫一直存在,不論學習成績好壞。
這裏介紹一下我們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她是女孩子,叫白曉華,因為班上有重名,我們一般不叫她的名字,都叫她小學霸。
小學霸家裏經濟狀況不太好,這一點,很多人應該都知道。學校的貧困助學金的名額,我們班一向公平公正原則,不記名投票分配,但最高的那個檔位是不投票的,由班主任老胡衡量,畢竟他最清楚班級同學的家庭情況,他當時直接把這個名額給了小學霸,後面的學年也一直如此。大家在這種事情上還是理解的,平時也不會多議論或者拿這個開玩笑。
學生雖然大都單純,多數對于物質卻還是保持敏感的。
學校通過穿校服來提倡樸素生活,但穿校服本質上并不會讓大家變得“一樣”,你背的書包,你穿的鞋,你的言談舉止,都透露着一些信息。家境富裕的會自信一些,相對應的,來自家庭的自卑,哪怕瞞得了別人,也瞞不了自己。這可能是一個很主觀的問題,但卻非常現實的存在,沒必要避之不談。
我家裏不是大富大貴,但至少不會讓我覺得比別人差到哪裏去,可的确有很多學生,在讀書方面,是完全沒有退路的。我初中班主任在中考前憂心忡忡地教育我們,你們真的要再加把勁,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重點高中的名額只有那麽多,努力了還好,不努力的,你不知道鄉下的學生是有多厲害,他們只有讀書才能真正地走出來,為了生活得更好,他們有這種決心,你們一個個的,從小吃穿不愁家裏寵着,又哪裏能理解這種決心所帶來的效果呢?
小學霸可能就是靠着這種我還不能理解的決心,一直崩着勁兒所以學得好、可以靠着成績不卑不亢。
我很佩服她的。
所以也沒想到她也會遭遇“早戀”的危機。
我們班的座位是自己排的,按意願基本固定,小學霸的同桌叫周齊,是個有點特殊的男生。
每個班上或多或少都有幾個情況特殊的人,多半是身體有缺陷、家庭複雜或患有某個重大疾病。我是分科後來到這個班級的,對同學的事情并沒有那麽清楚,只知道周奇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會不定期缺勤去醫院做檢查。
他在學校裏的行為也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他很孤僻,不是性格上造成的,而是完全沒有與人交流說話的傾向,我從來沒聽他開口說過話。他也不去做課間操,一直就坐在座位上,上課經常趴着睡覺,他并不是故意不遵守課堂紀律,據說周齊的睡眠需求比一般人多,有醫院開出的證明,所以老師也不會管他,既然課都沒法聽,交不交作業自然也是看他本人的意願。說白了,他家就是把他放在學校裏玩的。
路過他的空座位會發現課桌裏沒有什麽書,塞滿了紙團,都是他寫完後撕掉的廢紙。
起初還是有熱心的同學想幫他融入集體,會主動過去與他聊天,或者送他一些禮物,但周齊就跟沒聽見一樣,任誰也不搭理,哪怕當面罵他,他也不會回的。久而久之,班上不好聽的話也有了,有人說他是個傻子,腦子天生有缺陷,沒法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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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周齊是不是傻子。但小學霸和周齊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非常專注的人,小學霸專注于學習,不喜歡別人拿無關的事情煩她,周奇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裏,誰也進不去,所以他倆當同桌非常合适,一當就是兩年。
可能是學習上太過緊張,到了高三,大家反而更熱衷于編排同學之間緋聞,好像靠着這點樂趣就能轉移那些心頭的焦慮,不知是有意無意,小學霸和周齊之間,也被傳出了一些“故事”。
源頭是有個女生說自己在晚上看見了小學霸和周齊在操場上一起散步,她很确信自己沒有看錯。說倒是說了,可真沒人相信周齊會和別人一起散步……最後倒也不了了之。
但傳言這個東西,真或者假,有時候真的不那麽重要,尤其是對于那些心中暗暗嫉妒小學霸的人、看不慣周齊特殊待遇的人。
一個成績優異的女生,一個特殊而孤僻的男生,當了這麽久的異性同桌,有沒有可能産生感情交集呢?産生了,又會發生怎樣的後果呢?只要有一個人開始這麽想了,這種想法就會被擴大。
一個人說,兩個人說,三個人說……直到全班都不知不覺在心理埋下一個猜測:他們之間絕對有點問題。但是沒人會把這種猜測當面問出口,所以小學霸沒有承認過,但也不可能否認,就更別說周齊了。
我很讨厭那種氛圍,竊竊私語,隐隐騷動,時不時發出激動的笑聲的人群,他們事不關己,全在居高臨下的看戲。
我說的,就是那天的晚自習——周齊缺席,小學霸缺席,一向雷打不動守自習的老胡也一直沒有出現。全班炸鍋了,都丢掉了平日的自覺,熱烈讨論這件事,還有的人自我感覺了解許多內情,慷慨地與朋友分享情報。紀律委員吼破了嗓子也沒辦法,只有去請隔壁班的老師過來鎮場。
烏煙瘴氣的,沒人學得下去。同桌皺着眉,很不高興地戴上耳機聽歌,我幹脆背着書包逃掉了自習,還被紀律委員告了狀,不過我不在乎。
第二天的班會,大家都猜到了會有重頭戲。
果不其然,老胡站在講臺上宣布了日常安排後,又說,為了讓某些同學不要分心,專心學習,所以做出一點座位調整。
老胡說,讓小學霸和另外一個喜歡和上課說話的女生調換位置。
全班寂靜無聲,好像沒人會呼吸了,都看向小學霸和周齊,他們倆坐在第一排。
全班都看着小學霸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的書包,然後放在課桌上,她一個人搬起沉重的課桌——她比較矮,看着力氣就不大,但是她沒有讓任何人幫忙,自己一點點把課桌一路搬走。
還是沒人敢說話。
我坐在靠過道的這一側,小學霸把課桌搬到我旁邊的時候,低着頭,看不見臉,可課桌上分明掉下了一滴水,為什麽會有一滴水呢?那滴水在光滑的課桌表面,好像發出微微的光。
身旁的同桌突然狠狠地掐了我一下,像從什麽夢裏醒過來似的,我猛地站起來,在小學霸的面前,我把課桌搬起來,一路搬到了要換的地方。
然後各回各的座位,繼續上課。
很久以後,小學霸告訴我,當時她在收拾書包準備離開的時候,周齊和她說了一句話。
這也是周齊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他說:“白曉華,對不起。”
小學霸說,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眼淚突然就擠滿了眼眶,怎麽也忍不住。
我知道的,我都看見了。
從老胡宣布換位置的時候,周齊就從桌子上擡起頭了起,他一直默默看着小學霸,從很近的地方,一直看到遠的地方。
“江江,”何頌鳴坐在我的身邊,他說:“你唱歌很好聽。”
我有點受寵若驚,“謝謝,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何頌鳴慢慢地按下一個琴鍵,餘音很長,綿綿地。
“可是光好聽還不夠,世界上可能有無數個唱歌很好聽的人,只是沒有人知道。你要站在很高的臺上,唱出來,別人才能知道,哦,原來這個人唱歌很好聽。”
“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你才能告訴所有人,你唱的這首歌,是寫了什麽,為了什麽而唱,只有擁有了能力,讓別人聽到你的聲音,你才能夠真正地改變一些東西。”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某一刻我們會真的明白生氣和憋屈有何不同。生氣,是因為看見了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對某些人、某些事表達出的憤怒。而憋屈不同,憋屈是什麽?憋屈的根源是自己無能為力,面對一件事,我沒有辦法去說拒絕,說我不同意,我不要那麽做。
我們曾經那麽無能為力,難道有誰能夠漂亮地否認。
“不過,”何頌鳴突然松開手,琴鍵彈回原來的位置,“這件事也不是沒有人能管,我可以想想辦法。”
何頌鳴只不過說他會想想辦法,我就覺得這件事一定會有出路,可能是天天聽鋼琴腦子也給聽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