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男二讨劍
嚴厲三上玄清山時,琨瑤已有九歲,身體長高了不少。見他蹲在青石下面托着腮,全神貫注地盯看腳下那群螞蟻,嚴厲先放眼四顧,沒尋到半點造過飯的痕跡。耐心等了片刻,直到琨瑤收回目光,端坐到青石上,不冷不熱地正眼瞧過來,嚴厲才笑嘻嘻道:“我餓了,有飯吃麽?”
琨瑤搖了搖頭,“我修了辟谷術,不會再與雀鳥們争食。”
嚴厲道:“你定是吝啬騙我。”
琨瑤道:“今年氣候異常,自春到秋雨水頗豐,山中濕氣太重,竹米和野果都少之又少了。”
嚴厲知道這是實情。其實其他諸天也是如此,人間尤甚,不但莊稼都澇死了,發的幾場洪災也淹死了不少人。若非南無那厮化作災星降世,便是有別的妖孽在興風作浪。
霄霜突發了個奇想,閉關參悟功法。依他嚴命訓示,琨瑤已數月未見其面。
然縱是完全被放養在山中,幕天席地,苦行一般,琨瑤仍将諸般功法皆修得熟稔,還攝取到不少靈氣。只是随着年紀漸長,修為漸深,終日與禽獸為伴的他也漸漸生出些孤寂。
當年與嚴厲初見話語寥寥,忽然間再見,琨瑤有心偷個懶閑話幾句。聽他直言探問,嚴厲直說自己來頭,後道醉酒惹禍攤上個麻煩。
諸界之間泾渭分明。人妖結合更是逆天之舉,不但折壽,血脈也極難繁衍。
大荒山有對夫妻,丈夫荊戈為蛇妖,妻子懷柔則是個凡道。荊戈與懷柔歷經劫難結為夫妻,百餘年後懷柔終于有孕,正是南無托生。
元神入世,去向由天。南無堕了妖身,東華帝君胡子都快愁掉了,好一通尋嚴厲的晦氣。嚴厲諸多忍讓,照看南無也十分上心。只是南無的來歷尚且不可洩露,行事頗為不便。
鳳後開卦蔔算,南無命途曲折,度劫之路必定坎坷,嚴厲的麻煩只恐越演越烈。果然南無在母親腹中只待了三月便不安生,險些半路夭折。若他不能降世,元神化作鬼魂,歸至冥府重新輪回,自凡人從頭修煉,縱是将來能羽化成仙,也記不起前塵。東華帝君不依不饒,所幸晧睿仙師有門秘術,嚴厲将其輾轉傳給荊戈夫妻,每日以功法供養,南無這才安分了。
近日諸事不順,如遭桎梏,嚴厲心有煩郁無處排遣,聽虞靖一提便來了玄清山。見琨瑤聽說她來歷也頗為淡然,只當他年幼懵懂尚未開竅,便對他有的沒的好一通訴說。
琨瑤耐心聽完,想了片刻只道一句:“卻原來上神也有喜惡之情,也有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山中總該有不少虎豹狼蟲,我去捉一只開葷。”嚴厲假裝要起身。
“此山方圓千裏之內,大到虎豹小到蝼蟻,甚或花草木石,塵土砂礫,無論死物活物,如今皆歸我管,未經我允許,你一樣都不可妄動。”琨瑤輕描淡寫的話裏頗有些占山為王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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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厲訝然,“你這點年紀管得倒是夠寬。不知如何來管?”
“維持秩序,放任自然而已。”琨瑤輕嘆一聲,“只是我身在其中,身受其利,雖能慎觀蝼蟻,卻無法摒除私心私念,有欲有求,也便不能确保公平公正。”
嚴厲未想到琨瑤如此年幼便已窺到幾分天道自然之理,好笑道:“你還不知我的本事。仙凡六界沒我不敢動的物事,我縱是想毀了此山,憑你可攔不住。”
琨瑤不急不躁道:“武力固然是決定勝負的重要因素,思考和計劃卻才是更加強大的武器。”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動動腦子便消了血光之災。”嚴厲随意捏了捏拳頭,手上關節劈啪作響。
唯恐主子較了真,虞靖撲哧一笑,插話道:“殿下,您何必跟……這位小公子計較?”
“剪了你的嘴去!”嚴厲瞪虞靖一眼,後者立時縮起頭來。
倒是琨瑤十分鎮定道:“等我長大一些,你會看到的。”
“那便賭一把。十年為限,倘若你輸,我便真毀了此山。”嚴厲興致盎然,有心驗證結果。
琨瑤詫然道:“毀山?未免嚴重了些。”
“你總該嘗嘗說大話的惡果。”嚴厲哈哈一笑。見琨瑤颦着眉終有些顧慮的樣子,又補充一句:“或者将山中竹米統統歸我,還要你一粒一粒剝好了奉上。”
琨瑤爽快應了,卻又問道:“倘若你輸又當如何?”
“我萬不會輸。”嚴厲忍俊不禁道:“也罷,倘若我輸,馱你上天入地,游覽四方。”
立完賭約又閑話許久。
嚴厲嘴碎躁動,說出來的話十有□□都漫無目的。琨瑤則少言寡語,多半只是傾聽,少有疑問。嚴厲率情任真,不拘小節。琨瑤則沉靜無邪,坦誠不做作。二人一動一靜,一孔武,一斯文,雖差了許多年紀,也差了幾十重天的修為,倒也相處融洽。
琨瑤讀的經典和修的功法于嚴厲看來都十分拙劣,只對他前年在後山拾得那把劍頗有興趣。那劍模樣粗陋,全無靈氣,細辨卻果然不是凡品。
看來晧睿仙師的魔掌已向山中伸來,初涉玄機的小子早晚都要被他荼毒了。
嚴厲心下了然卻不點破,道是既得了把劍,須得修一門劍術。琨瑤卻道兵刃多是鋒利之物,使用不當會傷人身體,若非那劍賴上了他,怎麽甩都甩不掉,他也不會留下來傍身。
因已許久未得霄霜指點,琨瑤攢的迷惑只能向嚴厲請教。嚴厲并不吝惜,有問必答,且将上神這個稱呼聽得舒坦。琨瑤倒沒覺被個比他年長萬八千歲的上神喚作小道士有何不妥。
嚴厲覺得琨瑤簡單到裏外通透,是個極好相處之人,此後常往山中走動。
這日嚴厲被鳳皇喚去。
鳳皇領了玄穹帝尊法旨,派耳目們多方打探,終于查出天氣異常的緣由。原是龍族出了個天賦異禀之人,修行九千多年才成人身,魂力一出,竟能将摩挲羅海化作法器,玩弄于股掌。諸天雨水太盛,正因他連番弄潮所致。
龍游滄海,鳳于九天。兩族同為上古神族。
龍壽萬載,千年一蛻,每蛻愈強,卻一剎不可多活,死即神魂俱滅。鳳只五百年壽限,卻可涅槃重生,不死不滅。兩族生靈各自身攜水火,從不得彼此親近。縱是後來道祖入世,傳法宇內,兩族生靈脫離了水天禁制,也仍是各據一方,不通有無。
鳳皇喚嚴厲去,是為叮囑幾句。
“兒啊,此人幹系重大,由你皓睿師叔親自處置。你千萬不可插手,免得添亂。”
九蛻方成人身,可見天賦異禀,神力不凡。嚴厲心下癢癢,也只得悻悻領命。
異神出世,攪亂諸天氣候尚且是輕,摩挲羅海中的龍蛇二族更受其害。二族首領自然要管。奈何那異神天賦異禀,手段不凡,二族首領聯手圍剿數次皆铩羽而歸。人間雖然信仰雜亂,供奉仙神之人卻占大半。信衆們每日燒香禱告,祈求消除水患。晧睿仙師只往摩挲羅海去了半日,諸天氣候便回複正常。嚴厲特意去無極宮探問,晧睿仙師卻對滄海之行諱莫高深,閉口不談,且同鳳皇一般,叮囑嚴厲不可插手此事。
嚴厲雖然六界揚名,但因脾氣躁烈,性子懶散,數百年來又很是健忘,只在大羅天上挂了個閑職。反倒是鳳族統領天下羽族,事務繁多。嚴厲多年前便開始協理政事,到如今已得心應手。見嚴厲挑中未來夫君,鳳皇對她的管束松散了許多。有虞靖帶人從旁協助,南無少時也很安逸,嚴厲日日下界也沒費多少心力,便如數百年前一樣,無憂無慮地逍遙自在。
這日嚴厲在皇笳天最茂盛的鳳凰花叢中困覺,被悉索聲驚醒時,正望進一雙華極天下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錦衣金冠,懷抱一大束鳳凰花,略略傾身俯視着嚴厲。
鳳族生靈最為珍愛的吉祥花被個陌生人折了許多,嚴厲一時竟忘了應該氣惱,還從裏至外都仰視着這個生得英偉不凡笑得輕佻撩惑卻比她父皇還要霸氣懾人的雄的。
“送給你,美麗的神。”
錦衣男子的話像一陣春風,肆意打量嚴厲的目光則像一把火。嚴厲瞬間覺得身體快要酥得碎掉了,起身顫巍巍地收了花,舌頭有些打結道:“很美,很香。你,也是個,極俊的人。”
美麗二字卻是嚴厲的禁忌,曾經有不少人禍從口出,南無便是其中的代表。
只因嚴厲認為美麗之人往往無能,譬如她那手無縛雞之力除了占蔔吉兇禍福便只會相夫教女的母後,她更喜歡聽人贊她英勇神武,擇友的重要标準正是:皮堅肉厚,身強體壯,能挨她三拳卻不死。但她神力天生,莫說三拳,一拳都鮮少有人能承受。
錦衣男子道:“難怪連風流纨绔的紫陽少君都着了魔,果然你有一副極好的皮囊。”
嚴厲的失态僅只一剎,颦眉抱緊懷裏的花,重新審視錦衣男子,“你是何人?”
“我叫迦昱。”錦衣男子道:“聽說你的大名,甚想驗證虛實。”
嚴厲心中一震。竟是那條能信手玩弄摩挲羅海的龍麽!這厮膽敢潛入皇笳天,還悄無聲息地靠近她這個六界戰神,顯然帶着赤丨裸裸地蔑視和挑釁。
“我也正想去瞧瞧你。”嚴厲被玄虛之水的香氣激得熱血沸騰。
迦昱眼中閃爍的神采亦是嗜戰之人見到對手的亢奮和敬畏。
二神皆知對方不負虛名,對視之間已心領神會。
迦昱莞爾一笑,“你在我計劃之內,但須遲些時日。”
嚴厲道:“怎麽講?”
迦昱道:“不怕你見笑,我缺件趁手的兵刃。”
嚴厲一想了然,抖手祭出赤霄,笑道:“此物贈與你用,若你使得順手,咱們擇日一戰。”
“多謝。”迦昱攝走赤霄,輕描淡寫道:“等我入主摩挲羅海,再來分個高下。告辭。”
嚴厲心道果然這厮野心頗大,“我鳳族領地不容你随意來去!”
“不然你待如何?”迦昱長笑三聲,化形便走。因他法力驟洩,護體真氣翻滾如浪,周遭的鳳凰花立時毀了無數。嚴厲若是出手阻攔,必更摧花無數,因此只彈指捏了個訣。
目送迦昱走沒了蹤影,嚴厲立時回府禀告。
聞聽此事,燭武顯然吃了一驚。鳳皇與鳳後也面色一變。
“兒請與他一戰,殺殺他的銳氣!”嚴厲鬥志昂揚,卻并未忽視至親們的瞬間失态。
鳳皇想也未想便吼道:“還戰什麽?近身三尺你卻不察,可見他修為遠勝于你。”
嚴厲道:“兒那時正在困覺,疏于防範。”
“為父難道沒有教過你?為了我鳳神一族的威嚴和體面,任何時候都不可偷懶懈怠。”
嚴厲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小被揪過無數次的耳朵,見鳳皇冷面含威,鳳後和燭武則看着她懷裏的花,皆颦眉做沉思狀,遂将争辯咽回肚裏去。
鳳皇道:“為父再重申一次,此人相關皆有你皓睿師叔處置,你一樣都不可插手。倘若不聽,打斷你的腿!”
嚴厲犟嘴道:“腿斷了也無妨,兒不是還有三雙翅膀麽。”
鳳皇吹胡子瞪眼道:“為父不介意親自動手,拔光你的毛。”
“是!兒日後見了他,縮着頭,繞路而行便是。”嚴厲如是說着,眼巴巴地望着鳳後。自從鳳後說服鳳皇改挑琨瑤為婿,嚴厲便對她以柔克剛之力極為信服。
鳳後已然眉心舒展,“反正是要委屈死我兒,夫君索性将她打回蛋裏面去,徹底落個清淨。”
鳳皇挑眉睨道:“你這是什麽話!”
鳳後笑道:“兒啊,聽說你與人立了個賭。倘若你贏了,我和你父皇再不約束你。”
嚴厲一時沒反應過來。
燭武詫然勸道:“師父,恐怕不妥。”
鳳皇也拍案叫道:“無知婦人!淨想着怎麽慣她。此事豈可兒戲?”
鳳後十分驚吓地看着面前那堆爛木頭,“璃兒的脾性随夫君你十分,與我慣她真沒多大幹系。”
想想也是,鳳皇瞪着眼無話可答。燭武卻已恍悟了鳳後的用意,忙對嚴厲使個眼色。
嚴厲又驚又喜道:“母後真做的了父皇的主麽?”
“那有何難?”鳳後笑眯眯道:“只是你若輸了,可再不許違逆你父皇了。”
“好!”嚴厲忙道:“即這麽定了,母後不可食言。”
把鳳皇的反對留給鳳後解決,嚴厲拖着燭武一并告退。
出了大殿,燭武道:“殿下方才答應地太快,似乎有欠考慮。”
嚴厲嗅着懷裏鳳凰花的幽香,并不接話。
燭武道:“至少應該提點阻止旁人幹預的條件,畢竟那孩子來歷不凡,假以時日,有妙手栽培,會出意外結果也未可知。”
“你認為,我會輸給一個毛頭小子?”嚴厲挑着眉不以為然。
燭武其實也心存疑慮。那孩子縱有不凡,到底還太年幼,想讓他在短短數年裏由初涉玄機登至修為絕頂,絕無可能,無怪乎嚴厲全然不将那個賭放在心上。這種輕視想必正是鳳後欲圖利用的。
嚴厲喚過一名宮娥,吩咐道:“将此物送至本殿的寝宮,插入瓶中好生照看。”
每個鳳族生靈都會對鳳凰花有着仿佛天性的喜愛,嚴厲更是有些癡愛。善待一束被她視為對手之人折下來的花,也在情理。只是……
燭武颦眉看着宮娥抱花遠去,“殿下尚且不知,已然确認了,那厮便是……”
嚴厲打斷道:“原來便是他害得本殿落下那等怪毛病?如此正好,我倒要看他戰輸了如何還去禍亂世間。”
燭武心知多說無益,也知鳳後斷不會放任此事不管。
嚴厲道:“我欲閉關幾日,我管的事務和南無那邊且交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