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男三狡猾

自從迦昱出世,風族耳目盡出,數百年也未能尋到他的蹤跡,直到他玩弄摩挲羅海,鳳後才借蔔算确認他的來歷。嚴厲實在好奇他所謂的老家,直言探問。他卻不肯解惑,只道去了便知。

一路無話。直下到一重天才止步。

嚴厲自半空中凝極目力俯瞰,入眼重雲疊瘴,氣海翻騰,加之夜色深沉,一切都影影綽綽。隐約只見被雲霧包裹那處峰巒異狀,團團簇擁着峭拔淩空、形似一朵蓮花的九座主峰。

嚴厲打量完不由樂了,“你這個老家實在形貌清奇,看來似一鍋丸子,莫非是叫丸子山麽?”

迦昱放眼一望,也嗤一聲笑了,“聽你一說還真是像。往日我可沒看出來,取得淩陽二字不如你這個貼切。此後便叫丸子山罷,與人報名號時,我便說:吾乃丸子山的丸子大神,你若是與我為友,便請你吃丸子,若與我為敵,便将你打成肉丸子,收到我鍋裏煮一煮。”

嚴厲囧然一呆。這厮一改正經,竟是拐着彎地取笑人呢。

由着嚴厲掙脫腕上那只手,迦昱略拂衣袖,破開主峰外圍以他神力所化之無形法瘴。嚴厲随他落在蓮心正央那座山巅。

山巅上那株巨大的桃樹繁花似錦,幽香襲人。想是因山勢奇高,山巅陰冷,花才開的甚晚。嚴厲躍到樹上,湊近賞玩越發喜歡,信手折下幾枝。

抱着花下了樹,見迦昱眼神似有古怪,嚴厲道:“不過折你幾枝花,将來少結幾顆果子。你何必吝惜。”

迦昱道:“此峰喚作天柱,靈氣雖厚卻難養草木。此樹是我幼時所栽,悉心養護至今,早便只能開花,結不得果子了。”

嚴厲道:“那你這樣狠瞪我做甚?”

迦昱收斂目光道:“當日我采了你的花,如今你也采了我的花,可算作兩清麽?”

嚴厲挑眉,“何止你是采了我的花?分明還毀了恁大一片。若要兩清,我該把你的樹挖走。”

迦昱莞爾道:“倒也是。只是它已習慣此處的靈氣,若挪了地方,必定要死。”

嚴厲笑道:“那便先養在你這裏罷。”心思一動,又道:“卻邪那厮害我損了不少好酒,你也須賠我才行。”

迦昱甚是無語,“聽說你為人豪爽,怎麽偏跟我锱铢必報,吝啬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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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厲道:“既是要成家立室的人,我總得改改性子,學會精打細算,才不至坐吃山空。”

迦昱失笑道:“聽你這口氣,頗有幾分管家婆的樣子了。”

嚴厲不欲鬥嘴,便不接話。

迦昱說明進出法瘴的口訣,道:“今夜倉促,先領你來認個路。明晚你再來,我将什麽都說給你聽。”

嚴厲道:“合該如此。”

迦昱道:“我若是沒記錯,樹下還有百十壇酒。都賠給你可夠?”

嚴厲道:“我豈是貪多之人?分我一半便是。且放在你這裏,明晚我再取走。”

迦昱道:“與其明晚我幹說着,你幹聽着,不如尋點樂子。”

“拼酒麽?我也正有此意。”看看天将亮了,嚴厲急着要走。迦昱攔住她,從樹下挖出三只瓷壇遞給她,笑道:“總不能讓你白走一趟,這些算我那一半的。明晚也包你喝到盡興。”

“即這麽定了。”嚴厲毫不客氣地收下。

自從卻邪殒命,嚴厲至今也未沾過酒,方離開淩陽山便揭開一壇酒的泥封,一聞味道甚美,淺酌慢飲也很快便喝完了,總歸忍不住饞,另兩壇索性也不留着了。

趕回玄清山,琨瑤已醒來片刻。習慣睜眼便看到嚴厲,忽然間換成竹馫,他有些躁動不安,聽竹馫好言安撫着,這才呆坐着等。

見嚴厲進屋,竹馫和虞靖悄然掩門出去。

嚴厲先将抱回那束桃花養入瓶中,這才坐到床邊,輕喚一聲驸馬。琨瑤随即回神。照舊一番耳鬓厮磨,卻想是不喜她唇上沾了酒氣,今日他并未過于糾纏。

入夜,嚴厲儀容齊整地趕到淩陽山。見天柱峰上擺了一地酒壇,迦昱坐在其中,手中無酒,手邊卻扔了一個空壇子。

“你這人,怎不等我!”嚴厲挑着眉,坐到樹下那方錦墊上。

迦昱打量她道:“往日獨酌慣了,忘了與你有約。等回過神來,已喝光了一壇。”

“如此才算公平。”嚴厲揭開壇酒海飲而盡。

見她用衣袖抹了抹嘴,十分痛快的模樣,迦昱又拆兩壇酒,遞一壇給她道:“怎麽又換回男裝了?”束發的絲帶倒還是他昨日化得那根。

“你若說不通個理,我勢必要跟你計較。男裝方便。”嚴厲哪兒能實說自己不會梳頭。

迦昱道:“你我固然須分個高下,卻不必過早傷了和氣。今夜若要動手,也當是趁着酒興,文鬥才是。”

嚴厲已非當日那般急躁,正有借論道之機,考量他修為之意,遂道:“那你便先說,你聽誰說的我是個女人?”

迦昱道:“我若是未聽人說,實在瞧不出你是個女人。”

嚴厲冷眼一瞪,“我來可不為聽你廢話。”

迦昱邀她共飲之後才道:“聽我師父說的。”

嚴厲訝然疑道:“你師父?”

迦昱道:“正是無照。”

嚴厲噴出一口酒來。

“我有潔癖。”迦昱颦眉取出汗巾,撣了撣胸前。

嚴厲深感失态了,“我賠你一件便是。”

迦昱莞爾一笑,“你不可食言。”

嚴厲不過是句客套話,未想到他當了真。雖覺自己甚虧,卻也不能反悔了。

無照半人半蛇,淫丨邪倒甚于血統純正之碧淵。她能一眼辨出雌雄,此事嚴厲是知道的,只因當年她被碧淵追至絕境,嚴厲橫插一手時,便被她認出來過。

然縱有嚴厲打了個岔,無照也傷得極重,就近在溟河黑水中養傷,不久便行功不慎,走火入魔,一命嗚呼。因血統不純,無照只算是半個魔神,未散盡之元神被白判拿入冥府,施巧計躲過那一碗忘憂湯,帶着記憶堕入輪回。蟄伏三千年,無照一心籌謀如何重回摩挲羅海,而上天眷顧,讓她得了迦昱這個大不俗的徒兒。

四百多年前嚴厲涅槃之際,正逢迦昱衍生為人。彼時迦昱尚且年幼,記不得事。後來聽無照講述,道是當時路過摩挲羅海,親見整個過程。料想他乃摩挲羅海積澱數十萬年之水氣衍生,必定天賦異禀,根骨不凡。且瞧他那個擾亂諸天的氣勢,恐正是大兇之人。無照欣喜若狂,将他帶回山中,收入座下,悉心教養。

迦昱嗜武成性,初窺玄機便入魔成瘾,苦修數百年,一朝出世,果然不負厚望。

龍蛇二族一貫崇武善戰,攪亂摩挲羅海讓他受到萬衆矚目,立威揚名,自嚴厲那裏讨得赤霄則讓老龍君對他另眼相待,很快他便完勝其餘幾名新君人選,入主龍師殿。

造個人上天,害嚴厲惹上麻煩,是他計劃的開始。那根冷情則是他騙取碧淵信任的道具。與碧淵相交,凡事無不虛與委蛇,唯有帶碧淵去溟河黑水看的那副骨架,确然是屬于無照的。

聽完始末,嚴厲不得不暗自驚嘆一句,果然這厮心機深沉,遠非她所能及。

将這等秘密都說給她聽,自然不怕她告訴碧淵。只因她與碧淵頗有仇隙,迦昱卻是連寵妃都可與碧淵分享的稱兄道弟之人。疏不間親,古訓誠不欺人。

而助無照入主蛇族,取代碧淵的位置,顯然并非迦昱計劃的結束。無照的神通縱然駁雜,卻并無幾門絕世功法能傳授給他。他入主摩挲羅海,定也為貪龍族那些唯皇族才可修煉之秘術。難怪他登基以來,多在六佐殿中閉門不出,定是在裏面用功呢。

想通這一點,嚴厲一時間自信滿滿。

“壽元無多之人,本該享受餘生,一心等死。然我是個不信天命的性子,既決心搏一把,便不會止步回頭。能逆天改命固然極好,若是心機費盡也于事無補,能轟轟烈烈活一場,或者名垂青史,或者遺臭萬年,皆算不虛此生。”

嚴厲被迦昱這番話說得心有觸動,不知該勸慰,還是該斥責說教。他若不改初衷,必将與她為敵。鬥智恐她落在下風,鬥力她倒是勝券在握了。

小白不知何時探出頭來。嚴厲摸着它的頭道:“它就在這裏,你有本事只管使來。”

見小白搖頭晃腦地将芯子舔在嚴厲手上,迦昱甚是無奈道:“顯然,我的計劃步入一個死局,至今都一籌莫展。離我大限還有兩百七十年五個月零十九天,在那之前若無良策,我也只能好好享樂,力求将世間種種美好逐一親歷。包括……”

這番話有些傷感,嚴厲本欲追問包括什麽,轉念一想,既然話已說開,其意已明,借着酒興文鬥便是,何必聽他贅述什麽。

文鬥雖不過瘾,也能較量修為。嚴厲并未客套,始終占據上風,迦昱雖被她壓制良久,直到天将亮時仍負隅頑抗。酒喝了不少,也說了不少閑話。嚴厲一貫話多,之前忍得辛苦,借着酒氣再無節制,少有戒備,多半坦誠。迦昱也一改正經,屢屢逗她發笑,與她有的沒的鬼扯閑篇。

分別時,二人皆醺醺然的,卻都清醒之極,約定明晚繼續。

這次嚴厲回山早了片刻。琨瑤睜眼瞧見她,颦眉看她良久也未貼過來糾纏。

“你被卻邪灌醉了麽?”聽琨瑤這麽問,嚴厲唯恐他順着卻邪念及後山那把火,忙敷衍幾句,領着人往聽澗石去行功。

晧睿仙師的功法雖有奇效,卻只是靜心安神,有助琨瑤收攝雜念,想讓他回複清明,恐怕得三年五載才行。嚴厲縱是有足夠的耐心陪伴,他那一身法力卻是個危及他性命的大隐患,須得早除。

內丹之靈氣已被琨瑤吸食,散之不出。世上有樣先天本性喚作噬靈,可将他靈氣噬走。燭武去這麽久也無消息傳來,恐怕攜此異能之人實在難找。

其實燭武離山之前提過一個良策,嚴厲卻有些厚不起臉皮來用。眼下她也忙于搞定迦昱。助琨瑤行功頗費法力,她将時辰減半,餘下時間也不繞山閑玩了,命虞靖采回一大堆竹米。琨瑤愛做此事,若無打擾,剝幾日怕也不改心念。小白則有些有氣無力,只因嚴厲斷了它的吃食。

飼養小白大半個月,嚴厲的雙臂皆傷痕累累,雖有靈藥,傷口也愈合得越來越慢。小白卻寧肯餓着也不吃旁的東西,嚴厲威逼利誘不成,索性由它去。它倒也未同之前那樣,一到時辰便自己鑽到嚴厲袖管裏下口。

第二、三夜皆同之前。回山也總被琨瑤問一句,“你被卻邪灌醉了麽?”嚴厲拿同一套說辭敷衍他,竟每回都好使。瘋成一根筋的人,記不住事,轉不動心思,比清醒時遲鈍了何止百倍。

第三夜臨別,迦昱叮囑道:“明晚你一定要來。”

嚴厲心道這不是廢話麽?勝負未分,她豈會半路退縮了。

迦昱指着滿地空壇道:“只是酒已喝光,須得再釀。”

嚴厲道:“明晚我來咱們一起釀。釀完撇開斯文,一決勝負。”

“全依你的。”迦昱挑唇輕笑,頗有邪肆。

嚴厲飄飄然轉身,化形離去。

嚴厲好酒,卻不知酒是如何釀出來的。第四夜趕到淩陽山,先要釀酒。迦昱卻道釀酒不似喝酒斯文雅致,做那等腌臜之事恐敗了鬥志,不如先決勝負。嚴厲頗無所謂,見迦昱早将赤霄自摩挲羅海召來,徑自動手,卻在數個時辰之後驟然被赤霄架在頸上。

料定這一戰不遜當日迎戰十八路妖王,嚴厲卻未想到自己再度過瘾的同時,竟會一着不慎落敗。讓她落敗那一式正是龍族最最玄妙之術——天霁,唯有将皇族秘術盡數參透方能領會。而要參透皇族秘術,沒有數百年時間絕不能夠。她的驚疑無以言表,回想前三日文鬥,方知迦昱這厮示弱誘敵,可惱她的戒心完全不在此處,這才輕敵大意了。

但無論如何敗即是敗了,非傷非死,卻是慘敗。她所不能承受的唯有這一敗的後果。

顯然,迦昱一時還沒有收劍的意思。

嚴厲被逼落在天柱峰上。因迦昱事前施了法,那一樹繁花分毫未受波及。見她背靠到樹上,已退無可退,迦昱手指連彈,施完禁制之術,這才輕笑一句:“往後,我再不用在六佐殿中憋悶着了。”

“我敬你三分,誠心待你,你卻不自重身份,使這等詭計!”嚴厲無暇懊惱,竭力自救。

“此處雲水氣重,與你不利。你又剛損了元神,未休養好。确是我勝之不武。但若只為分個輸贏,無需費此周折。分明是你自己糊塗,不知我并非要贏你,而是觊觎那條白蛇。更觊觎……你!”

迦昱的笑一貫輕佻撩惑,現下更是邪肆逼人。嚴厲被最後那句話震得有些心慌氣短,幾乎要不敢直視他那雙過于灼熱且比往日越發透着侵略企圖的眼睛。

“可知今夜是什麽日子?”迦昱湊近笑問。

耳畔被清涼的吐納拂得一陣酥麻,嚴厲力持淡然,輕易不打算再開口,暗自想了想,記起前幾日聽虞靖和竹馫嘀咕幾句,才知今夜竟是七夕。

“可知我後位空懸只為了你?”迦昱這第二問讓嚴厲險些啐他一口。好在他雖言語僭越,手下倒安分老實,探手到她懷裏,将小白提了出來。

“其實你不必急惱。你我皆喜歡玩,也皆苦于沒有對手。淩柯重生可讓你我施展手腳,豈不甚好?況且晧睿仙師既算計我們一回,顯然是要造勢造人。此事他都放任三分,你又何必不與我聯手,反與我為敵?”

迦昱一面說着蠱惑之語,一面細打量小白。

小白眼中的邪異比當日消減了許多,顯然淩柯的另一樣先天本性——邪瞳已被壓制。鳳神之血固然不俗,卻因時日尚淺,他還不至無計可施。

小白龇牙咧嘴也咬不到鉗住它頸子的那只手,身體極不安分地扭動掙紮。嚴厲急也無力解救,只能勸道:“好歹你造那個東西與南無有些交情……”

迦昱打斷道:“事實上,卻邪與南無相交,一言一行皆是我操控。”

嚴厲頓時急惱了,“南無誠心待你,你不幫他,反倒連番害他?”

“你怎麽會懂。”迦昱笑嘆一聲,捏訣施法。

嚴厲想得出,他首先要做的定然是将小白吸食的鳳神之血強行攝出。然他施展異術,小白額間方有絲絲縷縷的紅光瀉出,霎那之間分光錯影,形勢突變。

驟然現身的銀發男子手掌疾翻,一道金芒自他掌心激射。迦昱再精明也不防有變,縱然反應迅疾也避無可避,正被那道金芒打在胸前,狂噴一口血,飛跌下天柱峰。嚴厲被氣浪震飛之前,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護進懷裏。那一樹繁華則未能幸免,被瞬間絞碎了。

襯着落英如雨,垂眸笑看的銀發男子面若冠玉,眼似流星,嚴厲一時目瞪口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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