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黜涉使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是酒後失言,被刑部暗探聽聞,立時請令搜查了衛亭午在京的那個小院,從中抄出了一本暗帳,其上記載了近三年來,何年何月何日,某官得銀多少兩,歷歷在目。總計牽扯到一百零九個官吏。銀兩總合有六百多萬,比鹽稅一年之和還多。最少的是某場胥得銀十兩,最多的是送了戶部左侍郎得銀四十萬。而其中,簡親王這三字分外引人注目。
衛亭午卻是識趣得很,見了那本暗帳,便如竹筒倒豆子,一件件一樁樁,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倒像是早就準備好了要說個清楚明白似的。許多刑部基本不太可能查到的內情,他也敘述得極清爽。四個書吏輪流着為他做了三天的口供記錄,個個手酸脖子痛。都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爽快地犯人。且又有詳有略,曲折起伏,抑揚頓挫,他不像是在交待案情,倒像是在說書。只是後來去查證了,也并無誇大虛假之處。
有了衛亭午的口供和他提供的線索,刑部很快便找到了一大堆的人證物證,一百多個官吏陸續入獄。案子很快查清了。刑部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痛快的案子,都是不敢置信,一直以為在做夢。
尚傑仔細問了具體的情形,卻是覺得整個案子都十分的詭異。那本那麽重要的賬冊,卻是在枕下找到的,并且,好像怕別人看不見,有一個書角露在外面。而且當初顯得那麽謹慎的鹽鐵使居然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酒後失言。尚傑怎麽想怎麽不對。要不是後來那些官員都認了,他一定會認為是誰想陷害這些官員。而送給簡親王的那筆十萬兩銀子,據衛某人補充,也是簡親王府的一個門客受的,并不表示簡親王受賄。這就把簡親王也開脫了。整個案子變成十分單純的貪污案。
皇帝卻沒尚傑的好奇心,他不管這件案子詭異不詭異,只要是确實的,便足以大怒。馬上傳旨讓簡親王會京,讓他說明此事。這麽嚴重的事,一向敏銳謹慎的簡親王沒有察覺,也是一樁罪。又不等秋後,便斬了左侍郎等幾個貪得多的官員。
而那個衛亭午,因種種因素相加,便只判了消職,永不錄用,實在是很輕的刑罰。
不管怎麽說,這個案子結了,尚傑除了叫人去盯着那個姓衛的,便也無能為力。第一次感覺被人玩弄在掌心,這滋味實在不好受。于吏戶兩部的事物雖越發順手,卻也越發懶于處理。但那門下的衆人卻是日日生機勃勃的來見他,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而遠赴邊疆的簡親王,風塵仆仆地趕到邊疆重鎮,跟留在那裏樂不思蜀的昭旭交待了太子讓他立時回京的嚴命,不過休息了幾日,剛緩過神,開始接手防務,便有加急的快馬,飛奔而至,要他回京。便又只得收拾行裝,趕回京,順便也将昭旭拖帶回來。
等簡親王回來,事情早查清楚了,自然也不能叫人家又回去,皇帝便令他閉門反省一月,罰俸半年,也有讓他整頓門風的意思。
尚傑知道,不久自己大概便要推出這兩部的事物,以後再來,也是幫忙的性質。太子也一再讓他定下來,專管一塊事務,總不能又回東宮批折子。尚傑卻仍打着外放的主意,只是不敢明說,只等着時機。
這一日接到郭世勤的請安折,說是桃花汛時,因黃河決口,所轄境內有百多戶人家遭災,好容易修好堤壩,眼見菜花汛又至,實在惶恐不安。又道曾上書請撥十萬赈災銀,毫無音訊,聽說齊王正管着戶部,特地探問一下。
這郭世勤也是許久不曾有消息了,今日來了這麽封折子,尚傑也便回想起當初初會時的情形。尚傑便去查問了他的情況。郭世勤時任河陰縣知縣,每年考績都是中上,升遷大約是不成問題的。上司評價是“該官忠誠勤勉,不通事務”,說他不懂得變通。但這次卻走了齊王的門路,可見事情并不像他所說的委婉。
尚傑也查到了他一個月前上的折子,卻是因為說今年黃河一帶,雨水甚少,不可能有大水沖決河堤而被駁回。尚傑便去查了晴雨表,也說是雨少,要預備着防旱。這便矛盾了。尚傑又去查了近兩月來河南道各級官員的請安折,仔細地看了,卻也是晴雨不一。尚傑便從會賢精舍中派了幾個人去處理這件事。
會賢精舍中都是尚傑的親信,或是犯過罪的,或是身份卑微,都是有一定之才,卻不能立身朝堂的,只能私底下幹些事。尚傑設這個會賢精舍,是在十二歲,因為聽說哥哥們府中都有一些能人,卻不薦出來為國出力,與己揚名,奇怪了一陣子。後來知道皇子們蓄養幾個親信是被默許的,便也開始留心。雖說君子不黨,可是各自的閱歷,性情,相處久了,便自然隐隐成了一黨。就像是各自的伴讀,因為從小相處,便是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親信中的一員。對此,皇帝卻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只要不鬧出轟轟烈烈的黨争,明裏暗裏鬥那麽幾下,調劑調劑沉悶的生活,正是求之不得。
未等精舍中人回話,又發生了一件大案。
大約也是近三十年來,邊疆無大亂,四海澄平,朝局穩定,人人都有些自得于自己對盛世的貢獻,也擔憂着若不小小的制造點麻煩,不免讓上位者喪失了警惕性。于是鹽稅案剛過,又有了一樁欺君的案子。
卻是一個洛陽的秀才,遞了一封萬言書給管工部的六皇子楚郡王,六皇子見他言語混亂,舉止怪異,便随手擱置一邊,不予理睬。那個秀才行止若狂,日日奔走在豐樂坊豐華坊等王公貴族聚居之地,見府便投書,随肯理會一個瘋子,巡街的軍士毫不客氣地把他趕出了城。
後來某個大人在閑談中偶然說道了此事,正被路過的尚傑聽在耳裏,細問之下,卻說那秀才言道:黃河大水,淹及十餘縣,數萬人葬身魚鼈,幾十萬人流離失所,那秀才言之鑿鑿,仿佛那幕場景便在眼前,“可誰不知道,那一斷河堤是五年前六爺親自監工建的,年年都派了人去查看,怎麽可能決口?那個秀才前言不搭後語,瘋瘋颠颠的,瘋子才信他。”“是啊,嫌我們太輕閑麽?”大臣們都符合道。
尚傑隐隐覺得大禍臨頭,勃然大怒:“昏愦!不管真假,都該細細查問,如有萬一,可是數十萬性命,你們倒笑得開心!!”
恨不能狠狠地踹幾腳那幾個官員。卻是沒這份閑心。忙忙的叫人去搜尋那個秀才,又向皇帝和太子回禀了自己的猜測。
那秀才卻已經死了,最後見到他的人說他曾面對着城門仰天大哭,整整哭了一夜,第二日便寂寂無聲的死了。
河南道請安折還是如常發來。尚傑派出的人一時沒有回音。
皇帝立時便選派了一行人去查。
尚傑也請命要去,說:“這件事,如果是事實,那是比鹽鐵使一案要嚴重得多的大案,只怕他們臨事未必能有決斷之力,況又牽扯上皇子,恐怕要猶疑幾分。那個能如兒子一般膽大包天。”
皇帝初時堅決不許,終于經不住尚傑的百般糾纏。并且尚傑的話夜有幾分在理,他的能力與膽識,還有他和諸位皇子的關系,處理這樣的案子,無疑是最合适的。可是以尚傑的性子,只怕被外頭的世界吸引,再不肯回來,自己雖是他君父,卻是奈何他不得。
皇帝便與他約定了條件,讓他無論明查還是暗訪,都得帶上侍衛,不許和以往那樣孤身犯險——雖每次在外,或有倪放,或有左權,或有秦安,但那區區一人,在皇帝眼裏,卻是忽略不計的——又讓他不要離皇帝先頭派出的那些按查使、巡檢使的人馬太遠,要與他們保持聯系。尚傑自然一一應承。
皇帝又為他挑了一大堆的侍從,尚傑抱怨說:“這麽多人跟着,我還能查什麽啊?誰都知道有問題的嘛。”以貴在精不在多為由,只肯帶“風雨雷電”四個侍衛。皇帝想了想,這四人是自己分派給尚傑的,無論武藝、忠誠,都是能讓人放心的,便準了。
倪放和左權是不帶的,在這一點上,父子二人出奇的一致。只是原由就大不相同了:皇帝想着這兩人只會跟着尚傑胡鬧,遇到事情說不定還會推波助瀾,平添幾分危險。尚傑卻想道,他們兩人一慣不願意自己冒險,以往已是諸多制肘,如今經過教訓,且年紀也長了幾歲,更是要處處牽制,決不許自己輕涉險地。而“風雨雷電”幾個從未出過京,也沒見過多少世面,對外頭的事物想必新鮮得很,大約比較容易說服。
于是就這麽定了,皇帝擇了一個最近的日子,先為他提前行了加冠禮,晉封他為“祺親王”,這樣是為了增加了他的重要性和權利。然後封他為“十六道黜涉使”,讓他巡察各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績,分別官吏的廉貪以行賞罰,并尋訪民間疾苦,赈濟窮乏。又準他可以便宜行事,先斬後奏。
“朕知道你一出去就肯定一時半會的不願回來,這次索性成全了你,讓你光明正大的出去。只是萬事小心。”
還沒從皇帝一反常态的寬容中回神的尚傑,先被倪放埋怨了一陣,左權雖不說話,卻更讓他有些隐隐的歉意。而那些娘娘們,更是讓他幾乎落荒而逃。
日夜兼程地趕到目的地,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慘不忍睹的景象,但眼前的情景卻出乎意料,大小的城鎮熙熙攘攘,一派的祥和。行人往來,步履從容,臉上也不見有什麽悲憤之色。
尚傑與風雨雷電四人停下匆匆行進的腳步,在一家酒樓稍作休息。在等着小二上菜的當兒,尚傑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輕輕地敲着桌子,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什麽東西沒有留意到?還是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麽慘案?
正想着,驚雷輕輕地“咦”了一聲,叫他:“公子,那邊那人很眼熟啊。”
尚傑轉頭一看,也是驚怔莫名:竟是那個詭異的衛亭午。
衛亭午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的目光,側過頭來,掃了他們一眼,視線便停留在尚傑的臉上,朝他微微一笑,舉杯敬酒,無聲的叫了一下“殿下”。
“他就是前任鹽鐵使?”驚雷咋呼呼的叫嚷,“不像嘛。”
“你以為是什麽樣的人?”飯後,尚傑坐在客舍庭院中的槐蔭下,品着茶問。他一時已不急于尋找答案。
“他不是貪官嗎?不是應該腦大腸肥的麽?不是應該長得很難看的麽?”驚雷疑惑地道,“那個姓衛的,長得很不錯的嘛。”
尚傑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就看他很不順眼。”
那一位讓他看不順眼的衛某人卻迎着他的目光過來,帶着很輕松的微笑,向他做了個揖:“能在這裏見到您,實在是三生有幸。”
“難道這不在你的意料中麽,衛大人?”
衛亭午笑道:“鄙人怎有那般能耐?您真是說笑了。”
“避開了他們的追蹤,然後親自找上門來,這只是純粹的意外?就像意外的在酒樓撞見我,意外的酒後失言,意外的沒把黑帳藏好,意外的逃脫了嚴懲一樣的意外吧?那意外還意外的扯上了最是謹慎的四哥。好意外啊。”尚傑語氣很平和,很和緩,臉上的笑也很溫和。
“無巧不成書。”衛亭午道:“世上若沒有這麽多這麽好的意外,怎麽會有那麽多那麽好的傳奇故事,又怎麽能夠給後人留下那麽多的談資?”
“精彩的議論。”尚傑輕輕的擊掌,“衛大人被撤職永不錄用,實在是朝廷的損失,若留在朝中該給後世留下多少浪費筆墨口舌的機會。”
“有您這樣識人之明的公子,實在是朝廷的幸事。”衛亭午道。
“爺,你們打了這麽一串謎,到底要說些什麽?”驚雷不耐煩的問。旁邊三個侍衛都偏頭瞪了他一眼。
“那就要衛大人給你解惑了。”尚傑盯着浮沉的茶葉,淡然地道。
“當然是與公子停留此處有關。”衛亭午離着兩三丈,遙遙地注視尚傑手中地茶杯,似乎他們都發現了那裏有什麽玄機。
“衛大人有什麽意外的發現?”尚傑丢開茶杯問。
“您想知道的真相。”
“果然是這樣。”幾天後,銀電和驚雷從開封府趕回來,都是一臉的氣憤:“若不是我們跑的快,恐怕就要被扣在那裏了。”
“很好。”尚傑一臉平靜,向衛亭午道:“衛大人,這事就由你處理。”
衛亭午幾乎住,咳了幾聲,道:“在下無職無品,乃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處理這宗大案。”
“我碰巧知道你這個草民能耐得很,”尚傑冷淡地道,“我只管下命令,至于如何動手,就是你的事了。既然你這麽神通廣大,無所不知,想必也無所不能。”
“不奉令的後果是什麽?”衛亭午垂死掙紮。
“本人心眼很小,也很妒才嫉能,又任性不願聽人反對的意見,但碰巧又有一個很不錯的出身。”尚傑分外可親的笑問,“衛大人,我該拿一個不聽親王口谕的草民怎麽辦?”
“好吧。”衛亭午道,“那草民只好謹遵王爺的谕旨了。”
等衛亭午告辭,驚雷便問:“爺,您當真把這麽大的事交給這個姓衛的?”
“有人願意代替我們勞心勞力,我們為什麽不稍微輕松一點?”尚傑道,“那些大人有那麽缜密的心計,恐怕我們雖然知道真相,也沒法能将他們奈何。”
“那個姓衛的是什麽來歷?聽起來他好像什麽都知道。”最小的成風問,“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為什麽這次會幫我們?他是不是真心幫忙?”
尚傑躺在軟塌上,閉目道:“不知道,你們打聽出來告訴我一聲。”
“我以為爺知道他的底細呢。”成風失望地道:“那爺還這麽信任他?”
“我一向很懶的,這麽詭異的人實在懶得去揣測探究。”尚傑的聲音已漸成呢喃,“成風,叫他們回去吧。”
尚傑說的是會賢精舍的人,包括前來調查此事的,跟蹤衛亭午的,的确已經不需要他們的參與了。四個侍衛都是在尚傑身邊呆了多年的人,自然也知道精舍裏那些人的能耐,特別是能派出來的那些人。而這次居然沒有幫上多少忙,與那個姓衛的相比較,實在不能相信。
而那位任性的主子居然就這麽睡了。
這件事上,郭世勤沒有說慌,那個秀才也不是瘋子,河南道沿河一帶确實遭了洪災。
五年前,精通水利的六皇子視察了河道,并且親自監工大修了堤壩,雖然花了近千萬銀子,誰都說值。見過堤壩的人都說,那怕是拿幾千斤的炸藥來,也一時炸不毀。何況又年年派人來查看。這堤壩是萬無一失的。
但是上有政策,下又對策,随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畢竟經手的是一箱一箱白花花的銀子,總免不了幾個起了貪心的。雁過拔毛,層層克扣,堤壩便只好偷工減料。六皇子再認真再能耐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地方查個便,何況他是個皇子,有些危險的地段,人人有責不讓他去。
于是,歷經了四年的淩汛、桃花訊、菜花訊……等等的汛情,北岸還是堅固的長城,南岸的十餘處堤壩卻終于忍不住決了口,數十個大小城鎮變做澤國,數十萬人流離失所。
當初的官員有幾個已經不在這裏,剩下的也基本不在原來的位置,但事情一旦敗露,誰也逃脫不了幹系。最有遠見的便是開封府的知府大人。他知會遭災之地的諸位官員,聯成一氣,封鎖了從洛陽到開封這一帶,只許進,不許出。又讓原先的那些官把之前貪的錢拿一部分出來,把幾個小的決口堵上,大的兩處,便幹脆順勢開鑿河渠,引入低窪的地方。然後給那些百姓重建家園,每家都給了一筆不少的銀子。大多數百姓不知道其中的貓膩,只感恩戴德。而一些知情的,或在這場災難中損失慘重的,當然不肯罷休,要去告。對于他們,毫不客氣,以種種理由,或明或暗的處置了。
那些人的善後工作做得如此好,甚至用不着朝廷撥赈災銀。尚傑想到這裏頭的難處,便不願去處理了。何況有衛亭午在,怎麽能不充分利用資源。
想來事情會詭異的解決,尚傑很放心地與周公下棋。
而那四個侍衛只好眼睜睜地看着他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