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品茶

我想掙脫他的手，他卻拉住不放，只是說：“黃小姐再好，不對我的心意，又能如何？”眼裏如月華般的光澤，灑在我身上，只覺一陣眩暈，不辨方向。我緩緩地說：“我不知道你娶黃小姐能不能幸福，但是選擇我，就一定是步履維艱，且不說你大哥必定反對，光是周圍人的目光就比刀子還利，也許現在你并不介意，可是以後呢，你必定會後悔。我不是那個對的人。這些話你心裏也明白，只是當局者迷。假以時日，走出迷局再看，你一定不會選擇我。”說完低下頭看着自己緊扣着的手指，只覺眼角酸澀。

“你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份感情能夠長久，甚至不願陪我賭一次？”

“賭也是要有資本的，我拿什麽賭，我自己，還是孩子？算了，渝飛，我賭不起。”

“這是拒絕了？”他的聲音艱澀，滿是失望。

“對不起。”我埋下頭，不敢看他，只怕一看他心就軟了。

半天，他緩緩走了出去，只聽門吱的一聲合上了。

那以後，大半個月都沒有再見到杜渝飛，後來聽林叔說，他和杜渝翔一起回上海了。我出了月子，照常回茶園工作。白天很長，天氣又熱，孩子睡覺的時間反而漸漸少了，我白天到茶園照管，偶爾不去時也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玩。特別是傍晚的時候，河邊常有人游泳，一大群孩子在夕照的河水裏上下翻騰，熱鬧非常，每次去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羨慕得不了的樣子。肉嘟嘟的小手常常含在嘴裏，有時莞爾一笑，那笑容想是沁出蜜來了，哄得我心裏甜絲絲的。我便給她取了小名，叫甜甜。她常常自己吃手指吃的津津有味，聽到人家喊甜甜，只是轉過頭來看一眼，繼而回頭繼續心滿意足地接着啃下去，專注的神情有些像沈睿民。我心裏有些發苦，到底是他的孩子。

那天，茶園裏出新茶，我正在園子裏忙着點算，李老板過來了。因為上次提親的事，我怕他有些介意，神情不太自然，只是點頭微笑，邊叫林叔過來招呼。李老板倒是不以為意，見了我客氣地笑笑，說：“葉小姐好久不見。”我只好也點點頭問好，見林叔過來接待，轉身就要走開，不想李老板開口說：“葉小姐留步，我有些事情想請教一下。”

我有些詫異，只好停住腳，轉身看他，只見他面帶微笑，手裏拿着茶葉說：“覺得這次的茶有些不一樣，能夠煩勞葉小姐帶我到茶室先品一品？”

林叔的笑容有些僵，立刻接口道：“李老板，我這就帶您到茶室去，這邊請？”，做了個領路的手勢。李老板只是笑笑，并不移步，饒有意味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亦不說話。只聽他接着說：“還有些生意上的事想同葉小姐商量，不知能夠借一步說話？”臉色一如平常。

反正是自己的地盤，還怕了他不成。我想了想，便笑着說：“李老板，這邊請。”林叔看了看我，我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便引着他往茶室去了。茶園原來就有泡茶待客的規矩，只是我來了之後，特意着人選了茶園裏的一處清淨屋子，牆上挂上字畫，屋子裏擺上幾盆蘭花，去掉多餘的一些家具，只留下一張雕成老樹根裝的矮桌，和幾張同色紋路的凳子，取名為一飲居。剛開始只是為了招待來茶園買茶的一些貴客，我自己有時也動手做些茶食。許是我做的一些茶食比較合大家口味，吃過的人贊不絕口。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杜家茶園有了這麽個吃茶的好地方，常常不買茶也過來坐坐。人氣一起，我索性吩咐林叔把這裏改成茶室，外面的兩間屋子打通了，擺上幾張桌子，對外做起生意來，來飲茶的人多了，常常也有買些茶食茶葉的，既不影響茶園生意，也是一塊收入。只留着裏間的屋子招待貴客用。

此時外面已經有兩三張桌子坐了人，便領着李老板往裏間的屋子裏去。進了屋子，我便吩咐人拿來茶爐茶葉，燒水煮茶，只聽得說：“聽說這裏是葉小姐的主意，只當是普通茶樓，想不到生意盈門，難得還這樣雅致。”

我只得笑笑說：“李老板過獎了。只是小地方，怎敢跟您的茶樓相比？”說着從茶倉中取出一壺量的茶葉，置于賞茶盤中，送到李老板面前說：“這便是今天新出的茶。”

李老板看了看，“顏色還不錯。”說完便放回桌上。

此時水已滾滾地開了，我提起水壺，将茶壺淋了一遍，茶壺立刻散發出微微的茶香，這紫砂用得久了，沒有茶葉也會泛出清幽的茶香來。開了壺蓋，用茶匙撥了些茶葉進去，加至水滿，用壺蓋輕輕撥去上面的浮沫，蓋上後迅速倒出壺中茶水，沖洗茶杯。洗茶之後，用沸水高沖入壺，蓋上壺蓋後，執壺沿茶船運轉一圈，滴淨壺底的水滴。然後便是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的手法，之後我手執茶杯，捧到李老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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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杯子，先聞了聞，說：“好香”，又帶着贊許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葉小姐是懂茶的人，泡出來的茶不同凡響。”說完，泯了一口，點點頭，又泯了兩口，“好茶。不過人比茶香。”說完又看我一看，我只做沒聽到，并不理他。

他見我沒反應，便不再說話，笑笑繼續喝茶。

一杯茶喝了，我又奉上一杯。他接了說：“葉小姐，不知道令兄是否轉達過我的意思？”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問：“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他笑笑說：“前一陣子，我向令兄提起過，要續弦的事。令兄也十分贊成，只是後來不知為何沒了音信，再過一陣卻只聽到令兄回了上海的消息。”

“上海有些急事要處理，所以大哥先走了。後來二哥也一塊回去了。若是生意上的事，跟我說也是一樣。若是其他的事，就等我大哥再說吧。”我不願說明，低頭撥弄茶杯，再怎麽樣也是客人，還有見面的時候，說白了大家尴尬。

他卻笑着說“人都說杜家茶葉的葉藍做事精明，為人大方，不同這裏的鄉下姑娘。想不到也有這般女兒态。”

我只是笑笑，說：“不知道李老板這句究竟是誇獎還是其他，我只當是誇獎，多謝李老板過譽！”

他眼睛看着我，我亦不回避，這裏橫豎是我的地方，有什麽好怕的。看了一會，他便笑着說：“今天既然來了，總是想把事情問個明白的。葉小姐，請恕我突兀冒昧。”

我伸手做了個止住的動作，慢慢喝了一口茶，緩緩道：“李老板，能否先聽我一言？”見他不做聲，便繼續說下去，“我此生無再嫁人的打算，只是想好好帶大女兒，其他的事不會再考慮了。”

李老板聽了，便笑着說：“葉小姐是明白人，将來黃家小姐進了門，便是當家的主母，莫說是表小姐，就是親妹妹，也沒有長久住在娘家的道理。葉小姐一身本領，也只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我家雖不如杜家，至少進了門就是當家主母，名也正言也順，這才是長久之計。我一向喜歡女兒，只是家裏只有兩個男孩，要是有機會得個女兒，一定待她如珠如寶。”說完，便拿起茶杯慢慢喝起茶來。

又是一番為了我好！自從我來到這裏，似乎碰到的都是好人，各個都是為了我好，前有沈睿民，後有安沅，現在又多了個李福生。只是前面兩個害得我帶着身孕遠走他鄉，這一個會是什麽心态呢？我不知道，也不願再猜了。

“李老板美意，在下銘記于心。只是聽聞李老板家裏有兩個妾氏，為何不扶正其中一個？要費心思另選？”我邊說着，邊注入第二遍水，沖出第二遍茶。

“家裏的兩個，一個性格軟弱，凡事逆來順受，一個性格活潑，好耍小性；皆不是當家主母的材料。自從亡妻離去後，家裏真是一片混亂，實在需要個明白人好好打理。”他帶着笑意，言語中對兩位妾氏輕蔑之意顯露。一個對自己身邊人沒有敬意的人，讓我不安。

我亦笑笑說：“看來李老板需要的不是妻子，應當是管家。雖然看起來園子裏許多事都是我在做主，其實林叔才是主心骨，我不過出個面而已。李老板恐怕看錯人了，我實在難堪大任，承蒙錯愛，實在愧不敢當！”說完又添上第二遍茶。

李老板端起來一聞，“好茶就是好茶，第二遍茶湯也是香氣逼人。”喝了一口，又說：“喝起來倒是有些淡了，上好的鐵觀音可是能出七遍茶湯的。”

我說：“李老板也是懂茶之人，要是嫌這個茶葉不好，我着人換一種來吧。再上好的茶葉也講究一個合不合意，只有對了胃口，才是好茶。否則與尋常茶葉無異。”說完，打算叫人進來換茶葉。

不想李老板止住我說：“不必了，今天這茶喝夠了，改日再來叨擾。有什麽冒昧之處，還請見諒。”說完站起來做了個揖，轉身就走。

我也只得笑着還了禮，吩咐人送客。李老板臨走時卻丢下一句，“人的胃口有時也會變，今日也許覺着這茶不好，改日細品品，說不定就嘗出好茶了呢。告辭了，不勞遠送了。多謝款待！”

我吩咐人送了出去，自己卻看着他背影發呆，想想又覺得很累。什麽才是我的歸屬，李老板有一句話說對了，将來黃家小姐進了門，這裏可還容得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