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驚魂
秋日的陽光還有些刺目,斑駁的樹影投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仿佛是多年前那個在壁爐邊添柴的身影。只聽見他緩緩地問道:“三年不見,還好嗎?”淡淡的笑意好像陌生人的一句寒暄。
三年的時光好像在他身上刻下了陰影,只覺眼神濃重了許多,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波瀾不興,卻有些蒼涼,有些陌生。我回過神,拉起甜甜,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他并不攔着,只是說:“這是你和杜渝飛的女兒嗎?”
我笑笑不語,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恰好此時杜渝飛走了過來,甜甜一見他就掙脫我手,飛跑過去喊:“爹爹,你看,我有糖葫蘆吃!”言語之間異常欣喜。
杜渝飛一把抱起她,一邊走過來,一邊捏了一下甜甜的小鼻子,說:“你這個小饞貓!”兩人之間的親昵,只怕連我都比不上了。杜渝飛走過來,向沈睿民笑笑說:“沈老板,今天怎麽有興致來茶園了?要不要到園子裏喝杯茶?”
沈睿民亦笑笑,說道:“今天只是路過,就不打擾了。改天再登門拜訪。”說完作了個揖轉身走了。
看見他走遠了,杜渝飛才說:“上海傳來消息,沈睿民被趕出沈氏集團,沈家大太太回來重掌大權,安沅已經移居法國了。他現在窮途末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來,你要小心一點。”
原來如此。他和安沅終究沒有贏過沈家大太太。我看着甜甜說:“以後看到這個叔叔,離得遠一些,馬上回家好嗎?”甜甜不解地問:“為什麽?這個叔叔是好人,他給我買了好多糖,還說是爹爹和媽媽的朋友。”我苦笑,因為那時孩子還沒有那麽金貴,到處都有生下來養不起送人的,更不會有人販賣兒童。因此我沒有對甜甜進行安全教育,導致了她對壞人的概念全無,只認得一個吃字!
杜渝飛笑着說:“媽媽說得對,你還小不明白,要聽媽媽話。想吃什麽跟爹爹講,爹爹給你買。”甜甜這才把撅着的嘴稍稍放下,又問:“爹爹,二寶笑我!”
杜渝飛笑笑問:“笑你什麽?”
“笑我叫媽媽,他們都是叫娘的,為什麽我管娘叫媽媽?”甜甜又轉向我問:“媽媽,娘和媽媽不一樣嗎?”
我想了想說:“因為媽媽的老家都是管娘叫媽媽,娘和媽媽是一樣的啊!”
甜甜想了想,撅着嘴說:“我不要叫媽媽了,我要跟二寶一樣叫娘。”其實我剛開始只是一種習慣,後來卻有意如此,因為甜甜一直管杜渝飛叫爹。如果再叫我娘,就顯得有些問題了,可是叫我媽媽,就和爹區分開了。其實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在外人看來,大概我早就和杜渝飛是一對了。
我看着甜甜說:“不行,就要叫媽媽。”言語中有些不悅。甜甜扭過臉去,不理我,口裏念:“我就不叫媽媽,我就要叫娘。”我想從杜渝飛手裏接過甜甜,好好教育教育她。結果甜甜緊緊抱住杜渝飛的脖子不肯下來,杜渝飛一邊抱着甜甜,一邊推開我手說:“算了吧,一個稱呼而已,你計較什麽啊?”說着抱着甜甜走了,“走了,咱們吃好的去,今天李嬸做了你最愛吃的糯米紅豆糕,咱不跟你娘一般見識。”兩人樂呵呵地走了。
我有些郁悶,這孩子從小就跟杜渝飛親近,我這個親媽還得靠後。想起這個,只得苦笑着搖搖頭,走回去了。只是沈睿民這一出現,卻不知道是怎麽打算的。只是沒想到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周,沈睿民也沒有再出現。也許他真的只是路過?這個想法一起,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以沈睿民的心性,只怕不會善罷甘休吧。
只是沈睿民這一出現,我心裏反而真正放下了。這三年其實已經很少想起他了,如果不是他這一出現,我根本都想不起還有他這樣一個人曾經存在我的生命中。猶記得當年看電影《玻璃樽》時,舒淇的母親跟她說:“不要強逼自己忘記他,越逼的緊,就越難忘記,過一段時間,某一天你洗洗澡聽聽音樂,突然間你想起他,那個時候啊,你已經忘記他了!”當年并不十分理解這段話,可是現在沈睿民的突然出現,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也忘記他了。
這幾日我有些神思恍惚,以我對沈睿民的了解,總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心裏惴惴不安。把甜甜困在家裏幾日了,總不能一直關在家裏吧。眼看着這一周都沒事,就放她出去玩了,只是反複囑咐她千萬不敢跑遠,也交代阿秀要寸步不離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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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沒去茶園了,想着有些賬目還沒有清算完,便去了茶園。我正在茶園裏看賬本,只見阿秀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大喊:“小姐不見,小姐不見了。”我一驚而起,碰倒了桌上茶杯,水倒了淋了我一身。我心驚,忙問阿秀:“怎麽回事?”阿秀抽抽搭搭說:“我去,去了趟茅房,讓小姐在樹下,等我,可是,等我出來,小姐,小姐就不見了。我到處到處找,就是沒有。”
“在哪不見的?”
“就在大宅外面。”
我飛跑回去,心裏害怕極了。跑回大宅外面,邊喊邊找,只是一點影子都沒有。我心裏害怕極了,不知道沈睿民綁了甜甜要做什麽!從中午找到晚上,又找到天亮,哪裏都去了,所有的家仆都出去找了,就是沒有找到。我坐在樹下,邊落淚邊告訴自己要冷靜,一定要冷靜地想想,只有想明白沈睿民要什麽,才能找到他。杜渝飛剛開始是憤怒,後來也冷靜下來,安慰我說:“別太擔心,沈睿民雖然綁了甜甜,但是應該意不在她,甜甜應該沒有危險。”他的聲音裏有些發抖,我知道他只是安慰了,他的心裏也害怕。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沈睿民究竟想做什麽!
我想了又想,沈睿民無非是恨我當年不辭而別,現在又誤會我跟了杜渝飛。恨的應該是我和杜渝飛,只怕更恨我一些。綁了甜甜,應該會跟我聯系,至少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吧。這麽一想,立刻沖回大宅,家裏沒有人了,都出去找甜甜了。我滿屋子找,只希望能找到一點線索。我跑到門口,希望也許在門上留下什麽消息,這時二寶走過來了,他給了我封信:“有個叔叔讓我給你的,說只能給你一個人。”
我拆開一看,果然是他,“藍兒,找人的滋味如何?你可曾想過,我曾經如此這樣地找你,心裏的憤怒和絕望,你可有一點體會。放心,甜甜在我手上。若想找回他,到山頂上那間廢置的小屋來,記住一個人,不許告訴杜渝飛。”心裏憤怒,卻放下心來。至少知道他是沖着我來的,應該不會先傷害甜甜。
我立刻往山頂上趕去。山頂有一間廢置的小屋,原來是給守林人住的,現在世道不好,早已人去屋空,廢置多年了。我又急又怒,一路不知摔了幾次,等到了山頂時,已經是一身狼狽了。
進了屋子,之間滿屋子灰塵,牆角卻是一捆捆的稻草,沈睿民坐在中間的桌子上,見了我,一邊撥弄桌上的油燈,一邊笑着說:“請坐。先喝杯水吧。”
我心裏非常憤怒,只是隐忍不發,客氣地說:“沈先生,求你放了甜甜,我随你處置。”
他哈哈大笑,“放心,甜甜在裏面睡覺,我不會對孩子動手。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坐吧,你不坐,我們怎麽聊?”
“我要先看孩子。”
“行,你先進去看看。”
走到裏面一看,地上鋪着一捆稻草,甜甜趴在上面睡着了,髒兮兮的小臉上還有淚珠,頭發亂蓬蓬,衣服鄒巴巴地扭在身上,蜷成一團。我走過去,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臉,她立刻驚醒了,眼睛也不睜開,只是哭喊:“媽媽,媽媽!”我抱住她:“別怕,媽媽在這。”她聽見我的聲音,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我,投進我懷裏大哭:“媽媽,媽媽!”我緊緊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沒事了,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心裏一酸,淚水便滾滾而下。
她在我的懷抱裏抽泣不止,哭着哭着,終于慢慢睡着了。我放下她,走到外面,坐在沈睿民對面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不怎麽樣。只是也想讓你嘗一嘗這找人的滋味。”他的聲音不緊不慢的,只是冷峻異常。
我不說話,靜靜聽着他往下講。
“當年我一覺醒來,發現你已經遠走高飛時,心裏又怒又驚。我這樣愛你,你還是走了。我滿上海找你,找你找得快發瘋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在和杜渝飛卿卿我我吧!我也猜到你是找杜渝飛去了,可是我找過杜渝翔,他一口咬定杜渝飛早已經離開上海,沒他的事。我派人到處尋找杜渝飛和你,都沒有任何消息。當時太太已經對我和安沅起了疑心,我一面對付太太的算計,一面還到處找你,那段日子我真是過得太豐富了。後來我到處杜渝飛,終于讓我知道杜家原來是做茶葉起家,找到福建,到處有出茶葉的地方我都派人找過。終于,讓我找到了你。只是來的人告訴我,你和杜渝飛已經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了。哈哈!多麽諷刺啊!我愛了這麽多年的人,找了這麽多年的人,為了不給我生孩子,居然偷偷服用避子湯的人,居然轉眼就給杜渝飛生了孩子,而且是無名無分的啊!我不明白,實在不明白啊!我這樣愛你,你卻這樣背叛了我!”他笑起來,眼神裏有一絲瘋狂。
“你愛我嗎?你利用我,懷疑我,甚至聯手安沅算計我。這是愛嗎?也許你真的愛我,只是這個愛未免讓人心驚。”我不想與他再做糾纏,“你讓我害怕,你和安沅才是天生一對,你們算計着身邊的人,算計着所有東西,甚至算計着愛。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人,在你們中間我害怕。”
“杜渝飛對你好嗎?他愛你嗎?愛你沒有娶你,讓你無名無分地給他生孩子。這是愛嗎?”他冷笑起來。
“杜渝飛愛不愛我,我不敢說。但是他于危難中幾次援手,甚至不問因由地幫我,無條件相信我。至少他以誠待我。至少在我眼裏,這才是愛。你不會懂的,你最愛的是你自己,不懂得愛人,你以為你愛我,其實只是因為我跟你身邊的人不一樣,真心待你,不會因為利益謀算你。可是你還是懷疑我,隐瞞我,甚至和安沅一起謀算我,希望我心甘情願無名無分跟着你們,只為了一個沈氏集團。你說,這是愛我?還是愛你自己!我們終不是一路人。”說完這些,我的淚滴落下來,這麽多年的心結終于解了。原來我不是因為愛着他而放不下,只是不甘不願,自己的愛被人算計利用,這一點不甘願困住自己的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這個多年的心結忽然就解開了,原來我早已不再愛他了。
他半天沒有說話,我走進裏屋,抱着睡熟的甜甜準備離開。他站起來攔住我,“不許走。”
“孩子是無辜的,你有什麽沖着我來好了,我先送孩子回去,再回來任你處置。這樣可以嗎?”我看着他,冷靜地說。
“對不起了,葉藍,你的話我不會相信了。今天你們兩個都走不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能再失去你。你沒忘吧,當年我說過,不會放你走的。”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已經接近瘋狂,“陪着我吧,我們一起走。”他抓住我,不肯放手。
掙紮間甜甜醒了,張口便咬了他。他一巴掌扇下去,兇相畢露地說:“小兔崽子,我就先送你走好了。”說完一手掐住甜甜的脖子,漸漸用力。
我去掰他的手,卻掰不開,情急之下喊到:“住手,她是你的女兒!你別動她,她是你的女兒!”沈睿民手下一松,甜甜緩過勁來,一個勁地咳嗽,又哭又喘,臉色發紫。我緊緊抱着她,面對着沈睿民喊:“你還是不是人啊!甜甜那麽小,你也下得去手!”
沈睿民有些怔了,又搖頭說:“不,你騙我,你為了救你女兒騙我!”
我着急了說:“我沒有騙你,當年我是懷着孕離開的,甜甜是三年前8月底生的。你自己算算日子。這三年我與渝飛清清白白,你可以去打聽,如果我真的跟了杜渝飛,連女兒都生了。即使不能當他的正室,做個妾氏也總有吧。為什麽要無名無分跟着他?”
“不,我親耳聽到甜甜喊他爹。你騙我!”他狂躁起來,把桌上的杯子一掃而空,“我不要相信,你一定是在騙我!”忽然雙頭抱着頭,痛苦萬分,“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杜渝飛的聲音,“甜甜,葉藍,你們在哪!”我立刻抱着甜甜想往外跑,不想沈睿民已經瘋了,他拿起桌上的油燈到處點了起來,只聽得他喊:“我什麽都沒了,只有你了,甜甜是我的女兒更好,我們一家三口一起上路吧。”他猙獰地大笑起來,點着了所有的稻草,一時火光大氣,煙氣彌漫,我抱着孩子想往外跑,卻被沈睿民死死拉住。他瘋狂的笑聲在房間激蕩:“要死大家一起死,哈哈哈哈!”笑聲裏是歇斯底裏的瘋狂!
我用盡力氣,也掙不開只得大喊:“渝飛,我在這裏,快來救我!”煙霧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這麽一喊所有的煙氣都往嘴裏跑,我劇烈咳嗽起來,火光間仿佛見到杜渝飛闖了進來。我終于支撐不住,迷迷糊糊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