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長門失火皆成灰
這些日子劉徹被逼的絲毫沒有辦法,天下人如今皆知先帝曾有旨意,堂邑侯府陳阿嬌為傅家主母享一世優待。而傅家又許下充盈國庫的條件。可若就這般放走阿嬌,他心中不甘。可若不放,他就是不尊先帝,甚至有抗旨謀逆之嫌,畢竟先帝還在時他只是一介太子。這還真讓他為難至極。
正當他心中反複思量之時,桑弘羊求見,言之後宮人事繁雜,可将未受過寵幸和一些不受用的宮人放出宮去。一來可以減輕財政負擔,二來也是天子恩典,以消除市井間對帝王的種種猜測。
劉徹心思微轉,少頃嘴角勾起一個并不明顯的弧度,眼中深藏這陰鸷和暴虐,既然你傅家這麽想搶走朕的皇後,那就得承受住朕的雷霆震怒。
“這件事朕會交于內廷處理。”
桑弘羊離開後未過半個時辰,宮內傳下旨意,天子感念宮人辛苦,欲放一批人歸家享人倫之樂。并且自此後,後宮宮人每五年遣送一批。不說宮裏有牽挂的宮人是如何感恩戴德,便說一直受盡冷落凄苦的安谷心中就霍然亮堂。她終于找到機會,再見天子了。
在挑選宮人之時,忽有一面色白皙的女子昏倒,也說不上是不是好運氣,這個暈倒的女孩竟然意外得到了天子垂青。
看着原本被帝王厭棄的女兒再度得寵,宮裏許多宮娥姬女都暗中憤懑。
再次被臨幸的安谷一朝得勢,被封為安姬,并迅速成為後宮最得帝寵的女人。
不久後,衛姬有孕,武帝得知消息心中高興,封衛青為侍中、建章監,自此衛氏開始在朝內朝外富貴起來。
本來安谷得寵,衛子夫有孕,武帝順勢擡舉了衛青,這算得上是喜事。可就在這時,後宮突然出現多個桐木偶人,其上刻着的赫然是衛子夫生辰,更有甚者,還帶了王太後名諱。
如此“巫蠱”之術,歷來是帝王所不容。武帝震怒,命長安吏嚴查此案。未出三日,張湯竟然追查到了被冷落已久且痛失胎兒的陳皇後頭上。武帝有心給陳皇後機會,卻不想她變本加厲竟然殘害李夫人所育皇子。
數日後,皇長子不治,李夫人悲痛欲絕藥石無用,自此常常垂簾避君。也引得武帝更加憐惜。
後宮種種,阿嬌皆不在意。每日裏,她都如一個隔世的女孩與青枝和青稞相依為命。現在的她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在實際上,都是一個被家族抛棄的女兒,是一個帝王厭棄的妃子,甚至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娘娘,郭公公帶人來了。”見阿嬌目光呆滞的跪坐在陽光下,青枝壓下哽咽,上前輕聲提醒。
阿嬌輕笑一聲,回頭看着青枝,沒想到前世是她陪着自己到死,這一世又是這般。不過已經足夠了,至少她将兄長摘出了這場風波,也曾跟傅子卿心意相印。
看向天際,阿嬌嘴角含笑輕聲哼起皇祖母最喜歡的那個小調,“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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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當年皇祖父因着身份,未能給皇祖母一個正式的封後大典,那時皇祖母心中也曾是遺憾和失落的,卻不想皇祖父在封後當夜,親自高歌此歌,以抒心愛的女子終于成為妻子的喜悅。
這也是為何皇祖母會一世為漢室江山操勞的緣由吧,只為了幫心愛的男人将社稷傳承下去。
“皇後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罷退居長門宮。”郭合一字一句念着與前世并無二樣的旨意,就連面上的冷漠和不屑都如前世如出一轍。
“皇後娘娘,謝恩吧。”郭合皺眉,瞧着阿嬌的模樣心裏厭惡。這等狠毒的女子,如何配得上天子?
阿嬌冷冷的瞥了一眼郭合,坐在原地動都未動,半響才起身徑自離去。終于要離開這個牢籠了,回到長門,回到她的歸宿。
阿嬌離開的那天,天降大雨。馬車中的阿嬌聽着外面雨滴砸落的聲音,心中有些恍惚。馬車個吱呀地行在長安街的青石路上,響起與傅子卿輪椅轉動一樣的聲響,只一瞬間阿嬌淚流滿面。
“傅子卿。”阿嬌青白的唇色間輕輕吐出那個自己念着想着的名字。
到了長門園,劉嫖等人早早就等在哪裏了,可這一次,阿嬌并未向以前那般委屈的投入她的懷裏。沒有撒嬌沒有委屈,只是蒼白一笑。可就是這麽一個風輕雲淡的神色,讓劉嫖心中大痛。
是她害了女兒,讓女兒變成了現在這般沒有生氣的模樣。
“母親,”阿嬌冒雨跪在地上,抑制住心底的悲痛,低聲道,“母親,天子有謀,母親當明白阿嬌的兄長只可建功立業卻決不能行黨羽之争。母親可交好與命婦貴女卻決不能影響朝政。”
“阿嬌,你……”劉嫖不知是因為被女兒點破了心思而憤怒還是因女兒受苦而哀痛,擡起手指哆嗦着指着阿嬌,半響卻沒說出一句話。
“大兄多次于疆場之上浴血奮戰,今日他所得的地位和敬重都是他應得的。母親當初說的極對,二位兄長不應該只因祖宗蒙蔭維系侯府富貴。”阿嬌再叩首,然後擡頭固執的盯着劉嫖,聲音铿锵,擲地有聲,“可母親也該知道,養士以謀求好名聲,只會讓天子猜忌。這不是侯府立足之法。”
“要想真正能立足大漢天下,不被冤屈,不會被人構陷,兄長必須做到對外辱強敵,撒血回擊;待同仁,謙和仁讓,出将入宮,需有氣度。不丢漢室傲氣,也不能以權欺人。”任由雨水沖刷,模糊雙眼,阿嬌字字箴言。她雖刻意讓兄長交好武帝看好的重臣,也常暗中賣好給日後武帝的心腹,可說到底再怎麽謀劃,重要的還是二位兄長和侯府不能再受帝王猜忌。
現在的阿嬌無比清楚,若武帝真要算計侯府,那二位兄長乃至母親,都避無可避。
等說完這一段話,阿嬌起身踉跄向前,頭也不回的進入長門園。
青枝見翁主行走不穩,趕忙上前扶着。阿嬌側首,給予她一個幹淨的笑容。
青稞撐傘,淚眼模糊的向長公主劉嫖行了禮,毅然決然的跟随翁主踏入這個即将成為牢籠的長門園。
将要入冬的時候,猛降大雨,本來也是極為少有的。可偏偏這次不僅大雨,還帶了雷電,大漢上下皆以為這是上天對天子的告誡。
劉徹為天子,雖可自請罪責,但到底也不願時不時告罪祖宗天地。所以下令,日後上天再有告誡,丞相當代天子以自咎。所以,當下免去窦嬰丞相之職,封衛绾為相。
沒有人知道,為何他會做如此決定,想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日查到是那份先帝遺诏是自窦嬰手中流出,當初為了摘出窦蔻,身為丞相的窦嬰暗中促成傅子卿上郡失蹤之事,可如今又怎能如此陷害君王?若不是窦氏還無法拔出,他定不會只是罷免窦嬰官位。
未過三日,匈奴鐵騎退回漠北,同時劉徹再行和親之舉。而傅家也依着承諾,填充國庫,并承擔起重建邊關之事。
正當大漢恢複平穩,朝廷上下皆是武帝心腹,內憂将處外患暫無。朝內朝外一番太平之時,長安又起風波。而風波的伊始就是——陳氏廢後阿嬌于長門葬身火海。
不管長安城如今是多麽熱鬧,也不管多少人悲傷多少人感嘆,此時一輛并不起眼的馬車咕嚕咕嚕地行走在郊外的泥土路上。
阿嬌窩在傅子卿的懷裏,嘆口氣,“上次遠離長安,還是聽聞你要成親。”
傅子卿低頭,柔聲問道,“離開了這裏,你就再不是大漢最受寵的翁主了,你只是一個商賈的妻子。真的甘心?”
阿嬌擡起指尖,劃過傅子卿臉上那道極深的刀疤,眯眼巧笑,“那你放棄傅家在京師經營了多年的基業,甘不甘心?”
傅子卿靠在背後的椅背上,回握住阿嬌并不安分的小手。為什麽不甘心?他本來就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人。所謂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的生活,在他看來,全然及不上日日寵溺着小阿嬌。
“對了,小清寧現在怎麽樣了?我那時見他都沒敢問禦醫的診斷。”阿嬌咬唇,提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她心中的喜悅也漸漸被哀愁心疼代替。
傅子卿輕輕在阿嬌臉頰落下一吻,原本俊美無雙的臉上就算帶了笑也會因為那道傷疤略顯猙獰和恐怖。可這個神情落在阿嬌眼中,就讓她的心莫名安穩下來。
“那小子現在能吃能睡,”提到兒子,傅子卿心裏多少是有些遺憾的,兒子出生他未能陪着,嬌妻遇難他未能及時出現,這是他前二十幾年裏最後悔的事。“為了避開天子眼線,我已經讓碧夫人和桑仁提前帶了他回關中。等拜過了祖宗宗祠,我們就去漠北玩耍,然後再去漠南。如何?”
“傅子卿,對不起。”阿嬌将臉貼在他的胸口,原本明亮璀璨的眸子也帶了黯淡和苦澀。如果當時我小心一些,一定不會讓小清寧受苦,如果當時我不那麽任性一心求死,也不會落得日後難得子嗣的地步。眼角的淚滴滲入傅子卿的衣衫,阿嬌知道上次為了給自己調養身體,傅子卿和碧夫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可這都被自己毀了。想到前些日子,碧夫人給自己診脈時搖頭的神色,她心頭就忍不住抽痛。
傅子卿攬着阿嬌的腰際,将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之上,淺淺一笑,“我們不是已經有清寧了?這樣我就已經知足了。”唇間溢出一個滿足的喟嘆,傅子卿接着開口,“阿嬌,傅家血脈天下皆是,哪再需要你我承擔延續先祖血脈的責任?”
阿嬌摟着傅子卿的脖頸,滿足的露出一個清淺笑容。
真好,傅子卿,你還是我的,我還是你的。
長安城中,劉嫖呆滞而坐,半晌後,才默默落淚。
董偃将人抱在懷裏,長嘆一聲,低聲耳語着勸慰道:“這個結局未必不是最好的,所以你該高興的。”
劉嫖擡頭,凝視着這個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緩緩綻出一個笑意。是啊,傅子卿一定能給阿嬌幸福。就如眼前這個男人,會一直陪着自己終老。
劉嫖雖然眷戀權勢,可她到底也是個母親。在得知帝王手段和阿嬌苦楚之後,她怎會再讓女兒受到屈辱?
所以,在傅子卿找上她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為二人安排。
只因,這個世界上相互認定的兩人相遇相守一生,是多麽幸運。當年自己錯過,如今她不願女兒的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