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動心忍性【壹】
【暗衛的職業操守第三條 動心忍性】
【壹】
第二日百花夜宴,開宴之前我頂着兩個更為誇張的眼袋跟着明芷音出現在燕王府,李牧看到我的時候差點沒把我認出來。
“今日她見我仍舊一副冷淡的樣子,你可有替本王勸她?”李牧在惜花園外遇到我,便朝我淡淡看了一眼,“她怎麽說?”
“大司命暫時還放不下自己的身份,待奴婢平日多勸勸她。”我湊上前低聲道,“宮規一事由蘇太後牽頭,恐朝中有王爺的人反對,還望王爺盡早周旋。”話已至此,李牧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外戚黨與燕王黨互不買賬,即便燕王與蘇太後偶有聯手,但黨派之争仍然難以避免。
“這點不用你操心。今日早朝,宮規已正式交由禮部審核校對,應該已經審核完畢。”李牧負手立于海棠花下,可惜眼中無花只剩清愁滿懷。
“如此最好,王爺英明。”我恭敬地站在一旁,“那剩下的,就只是說服大司命了。今晚夜宴過後,王爺定要找機會與大司命談談,她是放不下王爺的。”
李牧沒有回應我的話,反而拿餘光打量我,冷不丁笑了一聲竟比那海棠花還絕豔:“你就準備用這副狼狽的樣子來參加本王的百花夜宴?”
“怎麽了?”我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不明所以地開口問道,“王、王爺,我穿這樣有問題?”
“本王的百花夜宴不是穿着破爛的舊衣,頂着一張憔悴的臉就能參加的。”李牧好笑地抱起手臂一副嫌棄的表情,“枉你心心念念要來,來了卻還穿得這麽随便,比之府裏的花奴都不如。你如此工于心計,卻連怎麽打扮自己都不知道嗎?本王是該說你質樸呢,還是該說你缺心眼兒?”
李牧的話如同兜頭澆下來的一盆冷水,把我澆了個透心涼!作為暗衛,我從小到大是沒有功夫接受這些華而不實的事情的。作為司天宮常年抱病的少司命,我沒必要掩飾自己缺乏睡眠的憔悴模樣。比起那光鮮亮麗的樣子,我更适合這張飽受摧殘的容顏吧!我是一個有內在美的人,雖無意于追求什麽姣好的容貌,但這并不妨礙我的審美水平和對美向往。我對于美好的東西還是沒什麽抵抗力的,比如美食和美人兒。
“那奴婢就不出席夜宴了。”我苦笑着指了指後院,“花兒已看過了,美食後廚自然會有,王爺不妨讓奴婢自己去領吃的,免得擾了王爺與賓客的雅興。”
“奇了,這天底下還有不在乎自己樣貌的女子。”李牧嗤笑一聲,目光停在我的臉上,“本王說你粗糙,你倒也真不在乎。”
“多謝王爺誇獎。”我厚着臉皮笑了笑,發揮自嘲的作用緩解尴尬氣氛。
“呵——”李牧解頤,笑容明燦,“罷了,看在你為本王做事的份上,今兒本王就幫幫你。”
李牧把我領到王府中負責歌舞教習的嬷嬷面前,然後他居然吩咐嬷嬷把我打扮得像個人樣!像個人樣!我不是人,難道是鬼嗎?李牧未免太看扁人!
那嬷嬷把我好一頓折騰,之後又嫌我太瘦說暫時沒找到合适我穿的衣服。最後,她勉強找了件府中舞姬的小號舞衣給我套上之後,才心滿意足地放過我。
羽衣水袖,煙紗羅裙,被這些布料從頭包到腳,我已經連我自己都不太認識了。最重要的是,我根本穿不慣這個,完全駕馭不來!對于暗衛來說,還有什麽比拖拖拉拉的衣服裙子更費事兒的呢!
此時燕王府中正忙得不可開交,皇帝、太皇太後和蘇太後已經登上了惜花樓。
百花夜宴就設在惜花園東面的惜花樓中,登樓憑欄便可觀惜花園似錦的繁花。燕王命人在百花之下點起無數盞明燈,于是整座惜花園燈火璀璨,亮如白晝!墨綠的葉片都黯淡失色,隐入夜色,豔麗的花枝更顯幽美妖冶,彷如千朵萬朵都是憑空從地裏生長出來一般,瑩潤剔透,蠱惑人心。
稀音閣位于惜花樓頂層,地面上鋪着乳白色大理石,八面牆上用水墨筆法淡淡畫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十六扇窗上分別雕着各異的花卉圖樣。稀音閣中李哲羲與太皇太後端坐主位,蘇太後居次,李牧坐在李哲羲下手,其餘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則分坐在閣中各個方位。然而在稀音閣的正中間,明芷音身着紅底金紋的朱雀禮服,頭戴烏金冠,手持月白綢帶,于香案前完成酬謝花神的最後儀式。悠揚的禮樂之中,她身姿曼妙,神情自若,自然而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宛若日月光輝都集于此身。
我立在稀音閣外,透過窗戶看着閣內井然有序的一切,看着李哲羲似笑非笑的臉,聞到幽蘭熏香和着夜風吹進閣子的百花香氣,頓覺一切都格外迷醉人的心神。
“啪嗒——”從明芷音袖中掉出了什麽,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深吸一口氣,暗暗對月默念:我對不起你們!
只見明芷音匆匆完成剩下的儀式,忙亂得俯身去撿掉在地上的物什。可她的速度再快,又哪裏快得過太皇太後的眼睛!“大司命手裏拿的是什麽?”
同時,李哲羲和李牧同時猛地坐直身子,不可思議地盯着明芷音的手。
如果那不是麒麟血玉,還能是什麽!明芷音在司天宮撿到麒麟血玉,只當那玉是燕王秘密進宮時落下的。她既決心要斬情絲,那她今日必會将玉帶來還與李牧。可她偏生要主持酬謝花神的儀式,只能将玉貼身藏好,找機會再給李牧。
怪就怪那禮服太過寬大繁複,而儀式所需的舞蹈複雜,玉佩無論藏在哪裏,在最後那幾個大幅度的動作裏都是藏不住的。
我從窗外注視着李哲羲,看到他既驚又喜的眉眼如同清朗月空裏升起的豔陽,一掃所有陰雲。我沒來由得覺得心痛難當,原是我設計将明芷音推到他面前的,如今我又為什麽有些後悔了。
“喲——這不是麒麟血玉嘛!”蘇太後也将明芷音手中的玉佩認了出來,“這玉緣何在大司命的手裏?”
明芷音應聲跪地:“回太皇太後,微臣——微臣——”
“這玉哀家記得是高宗的心愛之物,一塊給了先帝,一塊給了燕王。”太皇太後笑着朝明芷音招招手,“芷音啊,你将那玉遞給哀家仔細看看,別是認錯了。”
明芷音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埋首跪在閣中央,連撒謊都撒不像:“這——這是微臣在燕王府撿到的,想來應是王爺無意間遺落了此玉。”
李牧面色三變,本如三月桃花的容顏宛如秋風蕭肅。他緩緩從席間站起,長身玉立。一身銀白色雲紋長袍更勾勒出那挺拔飄逸的輪廓,而那月白色的腰帶上俨然墜着一塊一模樣的麒麟血玉!
明芷音朝李牧看去,一池春水頓作三丈寒冰。令她寒心的不是她錯認了麒麟血玉的主人,而是李牧眼中的冷若冰霜的質疑!
李牧一站,滿堂皆驚,他于衆人的目光中自若地開口:“太皇太後,臣的麒麟血玉一直随身佩戴,想來并非大司命手中那一塊。”
整間稀音閣頓時鴉雀無聲,唯有太皇太後若有所思得看向李哲羲:“若不是燕王的,那——”
“是朕的——”李哲羲主動打斷太皇太後的話,起身緩步走到明芷音面前,溫柔地俯身将她從地上扶起,“你先起來——”
“你還好嗎?沒有吓到吧?”李哲羲朝着驚慌未定的明芷音展顏而笑,又将明芷音手中的麒麟血玉接了過來,高舉着朗聲道,“此玉乃是朕贈予大司命的定情之物,你們今夜若再難為大司命,便是為難朕。”
說着,李哲羲滿意地牽起明芷音的手,不顧她一臉驚恐,徑自走回上座:“皇祖母,孫兒今日就問您讨了司天宮的明芷音,可好?”
太皇太後尚未開口,蘇太後便開始幫腔道:“太皇太後,臣妾覺得大司命乃聖女,與皇上倒是再般配不過了。”
“可這司天宮素來有規矩,入了道便要一輩子供奉宗廟,縱使皇帝也不敢造次。”太皇太後順着蘇太後的話為難道。
“太皇太後有所不知——”蘇太後假意思量了片刻,“臣妾近日奉命編修宮規,倒還真沒在那些個禮法冊子裏發現這麽一說。話又說回來,這但凡進了宮的女子,哪還有皇上碰不得的?編修好的宮規禮部那邊兒也說什麽不妥的,想必很快就會印好送到各宮去了。”
“難為你辦事如此細致,既然宮規并無強制——”太皇太後微笑着掃視衆人,一派雍容中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皇帝又真的心系大司命,哀家自然是同意的。芷音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她的為人品性哀家自然清楚。”
“孫兒謝皇祖母。”李哲羲雙唇舒展,笑着對明芷音調侃道,“你還不趕緊謝過太皇太後?”
“微、微臣——”明芷音強自壓抑眼底哀絕,不經意地用餘光去尋李牧的身影,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們看看,這大司命激動得連話兒都說不出了呢——”蘇太後笑的臉上就差開出一朵花兒。自此以後,朝堂之上少了個妨礙她蘇家勢大之人,她怎能不開心?“太皇太後既玉成此段姻緣,那剩下的事不如就交由臣妾去張羅吧。禦花園後邊兒的玉寧宮還空着,離安無殿又近,大司命搬過去倒是方便的。”
“玉寧宮?”太皇太後皺着眉搖了搖頭,半晌才幽幽開口,“芷音乃我朝聖女,百姓無不信服,以中宮之禮待之尚且勉強可行。承坤殿很多年都沒有主人了,想來芷音再合适不過。”
蘇太後沒想到太皇太後有意把明芷音推到更高的位置,臉色驟然拉了下來:“承坤殿——太皇太後的意思是要立大司命為——”
“芷音——”太皇太後親切地喚了一句,看似随意卻叫人無從抗拒,“中宮皇後的位置,你可擔得起?”
“皇、皇後?”明芷音如同驚弓之鳥,本該波光潋滟的雙眸此刻更像一潭無根之泉。她一點點偏過頭,朝李牧望去,眼神哀絕。
李牧渾身一怔,随即将長袍一撩,跪地行禮道:“臣——恭喜皇上,恭喜皇——後——”燕王不愧是燕王!我自問立于窗外旁觀尚不能心若止水,他痛失所愛卻依舊能反應得滴水不漏。有這樣的對手,李哲羲何時才能真正安坐上位!
李牧話音一落,稀音閣衆人紛紛跪地附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好了,你們先別急着拍馬屁。”太皇太後解頤,“今兒晚上燕王才是主角,咱們莫要搶了這百花夜宴的風頭。”
“太皇太後哪裏的話,如此喜事能發生在臣的百花夜宴之上,臣真是求之不得呢——”李牧笑着起身,言談自若,“今夜百花再美,也不過是陪襯。”李牧輕擊手掌,朗聲對下人吩咐道,“來人吶,将香案撤下,正式開宴——”
稀音閣中絲竹鼓樂響起,我暗自在窗外長舒一口氣,整個人的神經都放松了下來。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小厮,拉着我就走:“這都開宴了,其他人都在候場,你怎麽磨磨蹭蹭地才來!當心王爺怪罪——”
那小厮不由分說地将我推入一堆身着輕衣薄紗的舞姬之中,轉眼就不見了!我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聽見外圍有人招呼了一聲:“舞蹈進場!”
我夾在一群舞姬中,硬生生被擠進了稀音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