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肯說帖子我喜歡你的時候,那小家夥正把蘸好了糖的山楂串往鐵板上放,大概是讓肯給吓着了,"啪"的一聲,冰糖甩過了頭,一片糖渣子濺到了肯的軍大衣上。

"喲,你看看,真不好意思。"趕緊站起來,抓過毛巾擦糖渣子,帖子連連道歉,"沒留神,不是故意的啊,你站我前頭,就是有這危險,你看看,你看看,都擦不下去。"

"得了得了,擦不下去別擦了。"肯抓住帖子的小細手腕,覺得懊喪得很,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本來氣氛挺好的,結果讓這小子一個手滑,全給破壞了。

"那什麽,蘸點洗滌靈應該就能擦下去,你等會兒啊,我去接點熱水。"一直低着頭,發現潮濕的毛巾擦不下糖漬的時候,帖子轉身往廚房跑。

那的确就是跑了,三步并作兩步,從後頭看背影,似乎連脖子都是僵硬的。

肯想,這小子肯定讓他給吓着了,那種緊張的樣子有點可笑,也在某種程度上激起了肯的某種沖動,他想撲過去把那小子給抓回來,然後就随他怎麽做了,就好像小學課本裏學過的那個狼和小羊的故事,弱肉強食嘛。可是,他最終還是沒好意思下手,因為那小子那雙眼睛。

實在是無辜的要命。

對帖子下手,想想都有罪惡感,好像在摧殘民族幼苗,肯這麽琢磨着,懊惱升了級。

洗滌靈加熱水擦掉了糖漬,卻留下了難看的濕痕,肯說算了算了,就這麽着吧,反正一會兒就幹了,你糖葫蘆蘸好了沒有?蘸好了咱出攤兒。

那是他們倆認識的三個月,轉眼就過了元旦,比起十二月來,天氣更冷了一些,元旦七天假一過,師範大學便開始了各科的考試,這段時間他的烤白薯賣得很不錯,還有帖子的糖葫蘆,還有原先在馬路對面,現在也搬過來跟他們倆湊熱鬧的賣煎餅的豆桑。

平時玩兒的飛沙走石的文科美女們終于在期末考試來臨之際開始用功,懶得去食堂排隊,便就近買了烤白薯或者煎餅充饑,附帶自然少不了照顧一下帖子的糖葫蘆生意,如此這般一天下來,還不到天黑他們就可以收攤了。

那段日子,肯開始每天先去帖子家找他,騎車半個小時路程對他來說并不算什麽,雖然不喜歡早起,可他還是堅持下來了,于是每天兩個人一起出攤,那種好像開了夫妻店一樣的感覺,肯很喜歡。

"你們要考試了吧?喲,真辛苦,嗯嗯,可不是嘛,您是中文的?哦,歷史啊,真不錯,得嘞,三塊六毛錢,您拿好,考試順利啊。"

結束了一幢買賣,肯把零錢塞到了大衣口袋裏。

"你真行啊。"一旁的帖子無奈的笑。

"那是,和氣生財。"肯挺來勁。

"還和氣生財吶?我都惡心了。"帖子瞪他。

"這有什麽可惡心的?"肯哼了一聲,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哎,帖子,今兒個早上我跟你說的那話。。。。。。"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帖子沒讓他說完,或者說帖子根本就沒打算聽,一轉臉,他沖着旁邊的豆桑開了口。

"哎,豆,不忙的時候給我攤一個,餓了。"

"行,等我忙完手頭這個就給你攤。"豆桑答應了一聲。

肯覺得自己要發飚了。

他看了帖子一眼,然後是第二眼,第三眼,直到他終于開始盯着他看的時候對方才肯把臉轉過來。

"幹啥?"臉頰上有緋紅,不知道是讓風吹得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你看我幹啥,沒見過帥哥?"

"可不沒見過嘛。"肯揣了大衣的袖子,眯起眼睛,"最近這帥哥好像光吃煎餅不吃白薯了啊。"

"是嗎?"很無辜的口氣,和眼神一樣無辜。

"那要不你以為呢?"

"我有什麽好以為的。"仍舊是滿不在乎。

"哎,你倆打架可躲我遠點兒,別影響我做生意啊。"一旁的豆桑開口了。

"我們倆可沒打架,我們鬧着玩兒呢,是吧,帖子。"肯一把摟住帖子窄窄的肩膀,"走,帥哥,跟我上廁所去。"

"你有病啊,上廁所還要我跟着?我又不是你監護人。"帖子笑着掙紮。

"走吧走吧,萬一我掉進去了,你還得往外打撈我呢。"肯的态度挺強硬,他拉着帖子就往大學門口走,帖子倒也不多做反抗,他知道,這麽鬧下去保安鐵定不讓他們倆進門。

于是,帖子有點不情願,卻也老老實實的跟着肯進了教學樓。

"我說,你最近跟豆桑可親密過度了啊。"拉下褲子拉鏈,肯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麽一句。

"是嗎?這咋了?"帖子靠在他身後的洗手池子上。

"咋了咋了,你說咋了,影響不好。"

"影響不好?我影響什麽了?影響市容了?還是影響交通了?"帖子有點來勁,事實上他這種來勁的狀态已經持續了有一陣子了,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肯越來越覺得帖子這小子有點邪行的,無辜起來是真無辜,來勁起來,又是真來勁。就比如說現在,借着是中午,教學樓幾乎沒人,廁所裏就更是清靜,不用在乎有誰聽見他們倆的對話。這小子就嚣張起來。

肯心說你倒是沒影響這些,市容和交通你想影響都沒那個能耐,你影響我了,影響我心情了,我說你小子是不是移情別戀了?啊?好歹我也是原配吧,合着我這兒一個沒看住你那兒就有了第三者插足的,我也忒可憐了一點兒吧?

"哎,帖子,你是不是把豆桑當女的了?"肯突然問。

"說啥呢。"帖子一下子笑了出來,"你當我長眼睛是擤鼻涕用的?"

"那倒沒有,就是。。。。。。"

"你吃味兒了?"鬼笑着的家夥湊過來,踮着腳往肯耳朵後頭吹氣。

"哎,你可別勾引我啊,我嚴重意志不堅定。"慌手忙腳的拉好褲子拉鏈,肯威脅對方。

"意志不堅定你能咋樣?"那語氣絕對就是挑釁,或者最起碼說是挑逗,肯一轉身面對着帖子,危險的眯起了标志性的小眼睛。

"有本事你過來。"他沖他擡下巴。

"怕你不成。"一步邁到肯面前,小家夥和他面對面。他本以為肯就是逗着玩兒的,但是對方提出了進一步要求。

"有本事你進去。"一擡手,他指了指對面的小單間的門。

"我進去幹嗎,我又不上廁所。"帖子笑。

"沒出息,瞧你那點膽兒。"肯擺了擺手,"得了,我算知道了,你起根兒上就膽小不如鼠。"

說起來肯這招兒夠損的,帖子什麽都不怕就是怕激将法,他骨子裏深埋着的大男子主義被這種有點歹毒卻格外有效的招數給點燃了,然後便一步錯步步錯,一擡腳,一推門,他邁進了小小的隔斷間。

"我進來了。"他說的好像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他想,反正這兒是大學裏的公共洗手間,你能把我怎麽樣,可是帖子忘了,肯這家夥,根本就是個三青子混不吝。他也跟着邁了進來,然後一反手關上了門。

"有本事你親我一口。"肯指着自己的腮幫子。

"啊?"這可完全出乎意料,帖子愣了片刻之後忍住笑別過頭去,"我才不親你呢,你少把我往溝裏帶。"

"你親不親?"肯把兩手撐在他頭兩側的牆上。

"不親。"态度仍舊強硬。

"真不親?"肯停頓了兩秒鐘,"有本事你說三聲‘不親‘。"

"我的嘴是我自己的,三十聲三百聲也是不親。"帖子梗梗着脖子,終于發了威,他對着肯的眼神瞪了回去,"我不親,不親,不。。。。。。"

最後那個"不親"他沒說完,因為肯趁着他一張嘴就把自己的嘴貼了上去。

他耍賴了,他使壞了,他趁虛而入了。

不過帖子沒法說他什麽,因為這場游戲本身就沒有規則可言。誰先下手,又能堅持到最後,誰就是贏家,這一回合,算肯贏了。

嘴唇的觸感很微妙,柔軟的,細膩的,溫潤的。

帖子有點腦袋發昏,眼皮發沉,他輕輕掙紮,僅存的那麽一點點理智卻告訴他這兒是大學裏的男洗手間,公用的,随時都可能進來人。如果弄出太大的響動來,後果不堪設想,再加上肯那混蛋摟着自己的力道,他最後還是放棄了抵抗。

舌尖闖進來的時候帖子下了一跳,一顆心都快從胸口撞出來了,這算什麽?這難道就是電視裏經常看到的所謂法蘭西接吻?舌尖帶着體溫,碰觸到卻覺得滾燙,那種比嘴唇的接觸更加細膩粘滑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剛剛熬好的冰糖?輕輕舔一下,就沁口的甜,用現在給巧克力做廣告的那句詞兒來說,叫。。。。。。絲般感受。

帖子全身發了熱,發了軟。

他覺得自己是一大串糖葫蘆,廟會上一人多高的那種,肯把剛熬得的冰糖從頭到腳淋在他身上,一滴不剩,他稍微有點燙,有點不自在,但是,甜。

"嗯。。。。。。"親吻結束的時候,帖子從喉嚨裏輕輕哼出了聲。

"舒服吧?"得了逞還賣乖的家夥沖他咧嘴笑,笑的帖子想把他塞進抽水馬桶沖到下水道裏去。

"你放開我。"使勁推着肯,帖子試圖逃跑,但還是讓對方緊緊抱在了懷裏。

"那什麽,帖子,你聽我說。"略有些忙亂的止住小東西的掙紮,肯半天才說了一句,"那個,今兒個早清兒跟你說的那話。。。。。。是當真的。"

帖子沉默了。

他就聽見肯在他耳邊掠過的呼吸聲,還有一句短短的,卻足夠讓他臉紅得好像要噴火了的告白。

"帖子,我喜歡你。"肯說。

世界一片安靜。

大腦一片空白。

他們倆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自己攤兒前頭的,告白之後是完全的沉默,大約過了有那麽幾分鐘,一陣肚子裏傳出來的咕嚕咕嚕聲徹底破壞了氣氛。

"我餓了。"帖子說這話的時候可憐兮兮的。

"那就回去吧,你不是還讓豆桑給你攤煎餅了嘛。"肯拉着帖子的小爪子,出了洗手間。

一路無語,直到兩個人出現在門外那個寒風中的小身影面前時才聽到了一大串抱怨。

"死哪兒去了?!好嘛,我都望眼欲穿了,你們倆一走我就得一人看仨攤兒,當我三頭六臂啊,我不是齊天大聖,也不是哪吒三太子,我就是一凡人,伺候不過來你們。那邊有人問多少錢一斤我就得幺白薯去,這兒說來串山楂芋頭的我就得趕緊給人拿,錢還沒收手裏呢身後頭又來了買煎餅的了,要說你們可真夠意思啊,就說是哥們兒也不能當壯勞力那麽使喚吧?"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唠叨個沒完,豆桑把已經包好的一個煎餅遞給了帖子,"給您,貼大爺,您慢用,老早就給攤好了,高低等不見人影,趕緊吃吧,都快涼了。"

"謝謝。"半天,帖子才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豆桑說你看你還客氣上了,說完便嘴裏不知道嘟囔着什麽的找了肯去掰扯剛才賣白薯的錢了,帖子捧着煎餅,有點發呆。

他稍稍的回想了一下剛才的事,然後甩了甩頭,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肯,不知道從哪兒湧起來那麽一股子熱流,他告訴自己要冷靜,然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腦子裏,好像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帖子想起了一句名言,"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麽一句話來,但是他現在的确有一種春天要來了的感覺,那股剛剛湧起來的熱流貫徹全身,雖然北風呼嘯,他卻如沐春光。

常言道,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唏哩嘩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二十六。。。。。。二十六是啥來着?

帖子念叨到第三遍的時候肯終于不能忍受了。

"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兒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一口氣說完了全部順口溜,他把手裏的白薯塞給帖子,"你盼過年盼瘋了?"

"沒有啊,随便念叨念叨,反正現在過年對我來說也沒什麽意義,又沒人給我壓歲錢。"帖子結果白薯,掰開,吹了吹熱氣之後咬了一口香甜的紅瓤。

"噢,合着你過年就是為了壓歲錢哪?"肯沖他皺眉。

"也不是,主要是現在我爸媽都不在了,過年就我一個人,沒啥勁。"說這話的時候,帖子并沒有表現出什麽凝重的表情來,倒是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了。

"那什麽,讓你想起傷心事來了,不好意思啊。"他抓了抓頭發。

"沒啥,都過去了。"帖子朝他笑了笑。

那是肯對帖子告白的第二個月,他們仍然每天早上一起出攤,晚上一起收攤,肯當中也提起過幾次關于他們兩個的關系是不是應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都被帖子稀裏糊塗的就給出溜過去了,對此,肯有點不高興,可也沒辦法,他可不想逼迫帖子,那樣反而會鬧僵。

日子過的就是快,一天一天的,還沒怎麽着呢就已經快到了春節,春節期間是大學的寒假,學生們都不再住校,生意少了,他們自然要遷移,于是,肯拉着帖子把攤子擺到了臨街,旁邊有個車站,雖然有點吵鬧,但是生意卻認為人流而興旺起來。

豆桑沒跟着他們遷移,而是過了馬路,回到了書店門口,他不在乎生意咋樣,反正過不了幾天他就要跟着書店老板牙将回老家過年了,那條街因為大學放寒假而清靜了似乎更适合他們膩膩歪歪卿卿我我。

對此,帖子好像有那麽一點點的羨慕。

"多好啊,回老家,肯定過年過的特舒服。"他輕輕嘆氣。

"那是。"肯也跟着嘆氣,"聽說牙将他們家挺有錢的。"

"咋啦?嫉妒了?"帖子笑,"他們家是有錢,可他好像不願意過有錢日子。"

"要不怎麽就跑出來開書店呢。"肯想到了自己寧可烤白薯也不願意要什麽高官厚祿的理由,"自己個兒,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自由。"

"也是。"帖子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之後擡頭看着肯,"哎,你也帶我回家過年吧。"

"啊?"肯覺得好像高空之中一道霹靂垂直降落,閃電挂着藍光劈在他頭頂,一種二郎神天開眼了的感覺讓他打了個寒顫,"你說什麽呢?"

"瞅你那樣兒,就跟受了多大刺激似的。"帖子笑出了聲,"我逗你玩兒呢。"

"有拿這個逗人玩兒的嗎?"肯給了他一下子,"信不信我當真了今兒個晚上就對你下手?"

"我還真不信。"帖子白了他一眼,"我住那院子裏有狗,你最好別來。"

"你小子拿我當狼了?"

"得了吧,你最多也就是一黃鼠狼。"帖子低聲笑。

肯癟詞兒了。

黃鼠狼,也叫黃鼬,狂熱的愛好:偷雞。

"哎,帖子,你是屬雞的吧?"肯好像很随意的問。

"是啊,咋了?"啃了兩口白薯,帖子擡起頭來。

"沒啥,随便問問。"小眼睛眯起來了,滿是胡渣的嘴角挑起一個笑容。

其實當時肯是真的沒把帖子所謂和他一起過年的話太當真,他認為這小子就是腦子一熱胡說八道的,可事實證明帖子那時候還是當了真的,只是他太不希望肯看出來罷了。

帖子是個怕寂寞的孩子,對,他起根兒就還只是個毛頭小子,一個人從老家闖蕩出來,沒有父母照顧,就好像脫離了群體的小獸,在生物圈中艱難生存。

肯同情他,卻只是同情,絕對沒有憐憫的意思,帖子不需要憐憫,他足夠堅強,只是有些時候需要一個肩膀來暫時依靠而已。

那天是大年三十。

豆桑早就跟着牙将坐火車走人了,從大年二十九開始肯和帖子也就不再出攤,帖子忙着準備要在廟會上賣的大串糖葫蘆,肯則幫着他洗山楂。

帖子的暫住地水冰涼,據說是淺層地下水,洗完了所有山楂,肯已經兩手麻木了,他咬着牙把爪子塞進帖子衣服裏,小東西立刻尖叫出聲。大笑着躲開之後,他用還沒劈成竹簽子的竹板打肯的手背。兩個人鬧得不亦樂乎,直到房東在屋裏大聲咳嗽表示抗議他們才安靜下來。

"丫特厲害是嗎?"肯指了指房東的屋門。

"嗯,就是那種典型的頑固老頭兒。"帖子吐了吐舌頭。

"那你還住這兒,搬家吧。"

"搬家?說得容易,我倒想搬呢,哪兒還能找着這麽便宜的房子啊。"嘆了口氣,帖子搖頭。

肯沉默了。

他本來想說帖子你上我們家住去吧,我姐嫁人了,空出來一間房子,我爸去世了,我媽耳音特不好,咱倆就是在屋裏鬧翻天她老人家也不一定聽得見。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給收回去了。他知道,就算他這麽說,帖子也不會答應,他不能忍受寄人籬下的感覺。

"那個。。。。。。帖子。"想了想,肯開口,"明天是三十兒,我得在家陪我媽,我姐和我姐夫也會帶着孩子回來,等得初一晚上,我就過來找你。"

"找我幹嗎?"帖子的口氣似乎很漠然,可是肯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的紅潮。

"跟你好好過個年啊。"他用理所當然回擊那種漠然。

好半天,帖子沒吭聲,他只顧低頭串山楂,大概有五分鐘之後,他才低低的說了句"行"。

肯沒有食言,大年初一頭一天,他就騎着那輛二八車來找帖子了。

"真不習慣,頭一回看你車後頭沒挂着烤白薯爐子。"打開門,帖子沖着肯笑,然後接過那家夥遞過來的一大兜子水果。

"那是啥?"他指了指車把上另外兩個塑料袋。

"我媽自己弄的醬肉,還有昨天包的餃子。"肯摘下塑料袋,跟着帖子進屋,"還有一瓶二鍋頭,今兒晚上咱一醉方休。"

當時帖子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多說什麽,他不會喝酒,幾乎從來沒有攝入過酒精的身體系統在過量攝入之後會産生什麽反應他并不十分清楚,他只是想,既然肯難得能跟他一塊兒過年,就應該好好珍惜,于是,他毫不猶豫的端起了酒杯,把那種透明的,辛辣的,能讓人飄飄然仿若堕入雲霧的清冽液體給灌下了肚。

帖子喝高了。

一開始只是說話舌頭有點發硬,然後便是拿着筷子的手怎麽也夾不起盤子裏的東西,到最後,他開始絮絮叨叨說自己的故事給肯聽,說到最難過的時候,他扔下筷子撲到肯懷裏哭了。

都說酒精能釋放一個人百分之八十的情感,沒錯,能百分之百釋放的,那是毒品,可對帖子來說,半瓶二鍋頭和一包海洛因沒有什麽區別,他有點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忘了和自己面對面的是肯,他就是抓着那家夥的胳膊,鑽到他殘留着香煙味道的大衣領子裏哭了個夠。

他說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啊,我爹在我特小的時候就走了,我媽帶着我改了嫁,又生了我妹妹,我本來想好好給我媽養老送終,可她在生我第二個妹妹的時候偏偏難産,孩子大人全都沒保住,你說,她怎麽那麽苦命啊,怎麽就不能等我出息了好好伺候她?

我後爹看我不順眼,說我是喪門星,我媽還沒下葬呢他就把我給打出來了。我在老家呆不下去了才跑出來,你說,你說我該咋辦?我能咋辦?天再冷,我也得出攤兒,串糖葫蘆,竹簽子紮我手紮破了不知道多少回,一串一塊錢,我真掙不了什麽錢啊!

有時候,我真想幹脆從過街天橋上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可後來一想,又特不甘心,那時候我才十九,我想我還沒混到要飯呢,還是再扛一陣子吧,老天爺餓不死我!

死忍活忍,我才忍到今天,有錢租房子,交水電費,也比以前會找地方做生意,我把攤兒擺到了一大學門口,那兒還有個賣烤白薯的,他人特好,對我也特好,他叫肯,他還說他喜歡我。。。。。。

帖子不知道念叨了多半天,也不知道哭了多半天,他一開始聲挺大,後來就漸漸微弱了下去,到最後,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呓語和艱難的哽咽。

肯始終緊緊抱着他。

他不曾想過這小東西有這麽複雜的故事,他沒有享受過什麽幸福,卻過早的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在社會底層求生,活下去都需要一種勇氣。

他溫柔的安慰帖子,等到他不哭了就用溫水浸濕了毛巾給他擦臉,那雙眼睛紅的好像兔子,可憐兮兮的看着他,又好像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很遙遠的地方。他弄整齊帖子的頭發,然後輕輕拍打他的臉頰讓他清醒。

"肯。。。。。。"老半天,那雙眼睛才總算不那麽迷茫了,焦點放在了肯身上,眼淚又掉了下來,"肯,你走吧。"

"幹嗎,我哪兒能走啊,你這樣。。。。。。"

"讓你笑話了,你別上心,我是喝多了才胡說八道。"

"這叫胡說八道啊,你把酒都喝到腦子裏去了?!"肯扔下毛巾,一把抱住了試圖挽回一點面子的小東西,"我才不會笑話你呢!誰敢笑話你,我就跟誰沒完!!"

肯也有點激動,他并沒有喝醉,可是他的情緒卻波動起來,比剛才聽那些不幸的故事時還要波動的厲害,壓抑了好幾次都沒有壓抑下去之後,他擡起帖子的小方下巴就對着他的嘴吻了上去。

帖子沒有反抗。

肯想,這是不是就叫酒後亂性啊?可是,他腦子現在很清醒,他就是單純的想這麽做,那麽,這就是所謂的趁火打劫了,因為帖子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塗。

他細細品嘗着帖子的薄嘴唇,牙齒的輪廓,還有青澀的挑起回應着他親吻的舌尖,整個口腔滿布的酒精味道讓肯昏了頭腦,他抱着帖子,緊到都快要讓他窒息,他說帖子我喜歡你,真的,你跟着我過吧!別說賣烤白薯,我就是賣家底兒,賣血,我也養着你!我保證不會讓你受欺負!帖子。。。。。。帖子。。。。。。

到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肯自己也不清楚了,他已經沒有腦子去想了,他就記得帖子在自己耳邊的喘息,那種真實到不真實了的激越感,那種帶着哭腔的呻吟,纖細的手臂緊緊摟着他的肩膀,溫潤的嘴唇啃咬着他的耳垂。。。。。。

肯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天亮的時候,一陣遠處傳來的鞭炮聲吵醒了肯。

他坐了起來,一側臉,看到了旁邊赤裸裸的帖子。

他呼啦一下掀開被子,看見上面已經幹掉卻還能看出來的激情痕跡。

他放心了。

那天,是廟會最熱鬧的一天。

在廟會上賣糖葫蘆的,是肯。他推着帖子的糖葫蘆車子站在喧鬧擁擠的人群中,他心裏有點無奈,因為帖子早上一睜開眼,嗓音沙啞的說的第一句話是"廟會開門了吧,我還得去賣糖葫蘆呢",肯當時差點從床上滾下去,他在那小東西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然後說"你起的來嗎?!"

帖子的确起不來,渾身的酸疼讓他一動也不想動,于是,肯只好替他去廟會賣糖葫蘆,這也是帖子堅持的,他不能忍受錯過做生意的好時機。

站在寒風裏,肯輕輕嘆氣,卻掩蓋不住臉上的喜色,他現在感覺自己就像個剛過完新婚之夜的新郎倌兒,在家裏,他的小新娘子在等着他,他只想着天趕緊黑,廟會趕緊散,他趕緊回去。

可是,他沒想到,當他回到帖子家門口時,卻發現小東西早就不見了人影。

他愣住了。

他去敲房東家的門,開門的是房東的女人,肥胖的中年婦女嗑着瓜子輕蔑的說了句"搬走了,早晨起來走的,對了,他還把你的車給騎走了。"

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帖子走了?走了?!怎麽可能?!他們昨天才。。。。。。

怔愣了好半天,肯才略微緩過神來,他有點搖晃的騎着帖子的車,一路心神不寧的回了家。

他在胡同口下了車,扶着車把往裏走,他腳步有點散,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一聲呼喚鑽進他耳朵裏。

"肯?"

是帖子!!

他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猛回過頭,他看見路燈下站着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你、你怎麽。。。。。。"有點結巴了,他指了指那小家夥,又指了指旁邊那輛自己的自行車。

"我讓房東趕出來了。"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帖子盡量微笑,"昨天的。。。。。。他聽見了,今天你剛出門,人家就來趕我了,還說我惡心。"

"你。。。。。。家具呢?!"肯大聲問。

"家具都是房東的,我只有那個。"他指向肯推着的那輛帶着熬糖的小鍋和蘸糖鐵板的自行車。

"那。。。。。。你的存折呢?"肯又問。

"帶出來了。"帖子拍了拍自己的羽絨服,"放在內兜裏。"

"你。。。。。。"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半天,他才接着問,"你怎麽也不知道去我家等我?!這大冷天的。。。。。。"

"我不知道你家具體地址啊,你只告訴我這個胡同。"

"你長着嘴,不會問吶?!"好像家長一樣的呵斥過後,肯松開了車把,車子一摘歪靠在了胡同的牆上,肯一伸手,就把已經凍得嘴唇發紫的小家夥給拽進了自己懷裏,他幾下解開軍大衣的扣子,把帖子緊緊裹在了裏頭。

他們倆誰都沒再說話,肯本來想告訴帖子,自己有多擔心,多害怕,本來昨天已經發展到那個地步了,如果你小子真的搬走了,讓我一切歸零我可受不了。帖子也想告訴肯,房東來趕他的時候他差點就哭了,可一想到肯,他還是忍了眼淚和羞辱擡頭挺胸的走出了那個院子。

路燈昏黃的光照在他們倆身上,也照在牆角半個月沒化的積雪上,那感覺很美,可他們都沒心思去在乎,現在他們心裏只有彼此,別的,什麽都容不下。

然後,好半天之後,肯松開了帖子,他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說,走吧,咱回家。

。。。。。。

被窩是熱烘烘的,裏面窩着兩個身上熱烘烘的男人。

"你媽。。。。。。真的聽不見?"帖子把被子拉到下巴。

"聽不見,不信你喊一嗓子‘媽‘試試。"肯鬼笑。

"我才不喊呢!"帖子捅他,"要喊也是喊‘阿姨‘,喊‘伯母‘,‘媽‘是你喊的。"

"哎,此話差矣,我媽還不就是你媽?"肯湊過去抱住他。

"別鬧,熱死了。"帖子忍住笑輕輕抗拒,"說正經的,這眼瞅着二月都過了多一半了,到了三月就暖和了,你的烤白薯還賣得下去嗎?"

"賣不下去了就換別的。"肯說得挺輕松,"批發點水果來賣吧,到三月菠蘿就上市了。"

"那我呢?"

"賣豆漿?在豆桑的煎餅攤兒旁邊。"

"那,到了夏天怎麽辦?"

"賣冰棍兒呗。"

"那你呢?"

"在你旁邊賣西瓜。"

"秋天呢?"

"秋天一晃就過了,十一一過,你就接茬兒準備串糖葫蘆吧。"肯用胡渣在小東西脖子上輕輕蹭,"反正,你在哪兒擺攤兒,我就在你旁邊。"

"監視我?"帖子輕輕笑。

"哪兒啊,我是保護你。"一個翻身,肯把小身體壓住,然後再次吻上帖子甜蜜的嘴唇。

肯覺得,那滋味,比冰糖不知道要甜膩了多少倍,更柔軟,更溫潤,幸福的感覺更綿長。

迎春花開遍地金。

轉眼是新春。

"你們倆真行,還得我請竈王爺一樣的請才肯擡屁股,牙将把這間鋪子盤過來,就是打算咱們仨一塊兒經營的,他還從老家把他那個當過廚子的兄弟小優給拉過來了,現在這年月,開飯館沒有虧本的,更何況是在大學門口,絕對賺錢,我的煎餅攤子可以搬到店裏來,肯,你到時候也就不用在外頭烤白薯了,帖子也別扔下糖葫蘆不管,在那邊開個窗口,現做現賣。"豆桑站在街邊,對着正在裝修的小飯館指指點點,一身黑衣服的牙将站在旁邊,不說話,只是微微笑,笑得挺傻。

肯很快就融入氣氛了,他也湊過去和那兩個家夥一起"構築美好未來",帖子在旁邊聽着,并不多說話,他知道,反正到最後這幾個人也要征求他的最後意見。

他挺悠閑的在街邊溜達了幾步,陽光很充足,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對面大學的欄杆裏,迎春花正開,放眼望去,滿眼都是鮮亮的金黃。

外篇 媽,就說帖子他吧

"媽,我跟您說個事兒啊,帖子您知道吧,就是我頭兩天帶過來的那個小孩兒。。。。。。啊對,不是本地人,喲媽您聽出來他有點兒口音了吧?嗯嗯,這孩子挺可憐的其實,家裏沒法兒呆了,結果出來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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