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陌生人之請願
常言說啊,夜路走多了……就會遇鬼。
我一直希望能碰見一只鬼。
所以每夜每夜,我都在橫跨西江有百米長的大橋上徘徊。
因為據說,這座橋溝通陰陽兩界,心有不甘又不能回到陽界的鬼就會一直在這座橋上來來去去,不肯投胎。
自從年過四十以後,我開始難以安眠。
我想過也許是一個人生活了太久,缺乏與其他人親密的聯系,人因此變得孤獨而多思。
我有時候想,我早就應該娶妻生子。
但是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我不知何時開始喪失了接納他人的能力。
不知為什麽,最近我總是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往事。
我常常夢見自己的童年,那漫長的夏日時光,那大腦放空的惬意的享受時間流逝的樣子。還有朋友,和我一樣年齡的小夥伴,我們一起玩兒一些熱鬧的小游戲……
我非常清晰地夢見一個死人。
夢裏無所察覺,醒來後卻驚覺夢裏的他似乎是沒有顏色的。
我開始害怕入睡,我不想見到夢裏的他狀似無憂無慮的樣子,因為現實就是他已經死去。
我不敢确定,他是早就已經投胎還是對人世有所不甘而滞留不去,我只能借着在橋上走來走去的舉動,以渺小的期望,盼着能再見他一面。
今天已經是我來這座橋徘徊的第三個月了,橋上風很大,墨一樣刮在人的身上。
我慢慢的從這頭往另一頭走去,遙遠的城市燈光如星星般晦暗的不甚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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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踩在橋面發出的聲音很零碎,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停駐在原地。
聲音并不是幹脆的一并消失,而是窸窸窣窣的又綿延了一會兒。
我的心跳得快了一些,有一點不敢回頭,雖然我本該期待,但是一想到如果身後真的跟着一個小孩子就有一點毛骨悚然。
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慢騰騰地轉身。
迎面忽然一陣風“噗”的拍在我臉上,我整個人震了下,心髒跳得都能聽到聲音。
我的身後空蕩蕩的,沒有小孩子,沒有任何鬼影子。
我暗自靜了片刻,然後伸手在衣兜裏摸了摸,翻出打火機,
我蹲着,點亮打火機,往橋面上照。
橋上堆積着薄薄一層砂石,我用腳掌碾了蹍,砂石滾動着,尖叫着,聲音有一點刺耳。
我将打火機收進兜裏,起身回頭。
迎面一個男人背對我站着,他灰撲撲的衣衫暗的和江面一樣。
我一下子呆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
我不停地掃視着他的全身,給自己找的理由是,他穿得太暗,所以之前才沒看到他迎面走過來。
我等了約一分鐘,他始終一動不動地站着。
他的手緊緊地貼在大腿上,背挺得很直。
就像一塊兒長條形的木板……
隐約的不自然感幾乎使我想轉身回去,可是我心裏有個聲音在督促着我,我不是已經決定每夜要走完這座橋嗎?如果今晚因為這種原因放棄,可能明晚又是其他理由。我不想縱容自己,所以我硬着頭皮,快步從那個背對我的男人身邊擦肩而過。
經過他的時候我沒敢看他的臉,可是越過他之後我立刻就後悔了。
我的背後,他站在那裏,如芒刺在背。
我終于忍受不住那鋒銳的感覺,于是我一狠心,一鼓作氣的猛然回過頭——
他還是站在那裏,還是,背對着我。
他是什麽時候轉身的呢?
我第一次發覺,如果一個人始終背對你,是那種正正的背對,完全看不到一點臉,其實有一點恐怖。
你無法知道他的臉上是什麽,他有着什麽樣的表情。
表情是一種有些神奇的東西,有時候一個人的臉上明明沒有怎樣,但你就是能看出其中的或者怒氣或者陰冷或者怨毒的情緒。
這個背對我的人,是什麽表情?
我暗暗地将手心的汗在褲子上抹掉,然後朝着那個人的方向走。
當近到快要能夠伸手夠到的地步,我停下來,朝着他的背影說,“請問……”
他的身形晃了晃,一點一點的,轉着身。
我始終屏住呼吸,當他終于面朝向我,我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他的臉很正常,甚至可以說,有一點親和。
我盡可能輕松地問,“這麽晚了……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他眼神專注的看着我,嘴唇輕輕掀動着,吐出一句話,“我在等人……”
他的聲音太低了,被途經的風一吹,散的七零八落。
為了更清晰的聽到他的話,我禁不住往他的方向邁了一步,有些詫異的說,“你們約在這裏見面?”
我的靠近似乎讓他有些警惕,他目光變得深了一些,停頓了片刻,卻略過我的問題反問,“你來這做什麽?”
他的這種态度反而讓我放松了一些,我微微笑着說,“我來這裏散心。”
他立刻追問,“為什麽散心?”
我“呃”了一聲,回答他,“也沒什麽,反正晚上睡不着,就來這走走。”
他沒有回聲,看樣子就好像還在等我說下去一樣。
我們彼此略微尴尬的沉默了一會兒,我假咳了一聲,半開玩笑的問他,“你聽沒聽說過這座橋上可能會碰到鬼?”
他的樣子很嚴肅,而且很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沒聽說過。”
我忽然笑出來,因為我發覺我們兩人的狀态有點傻,面對面的一問一答的交流,像中間隔着層玻璃似的。
我微微側過身,将目光散開一些到江面上,放輕聲音說,“其實……我希望能見到一只鬼。”
他沒有回複,我瞥眼瞧了瞧他,發現他還在正正的看着我,眼神裏帶了一點疑問。
我彎起嘴角做出微笑的樣子,繼續說,“他是我小時候一起玩兒的好朋友,但是有次我們圍着水庫玩兒警.察抓小偷,他那時離我最近,我就抓他,我們跑得太忘我了,我大喊‘站住!別跑!’,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沖我露出笑容想說點什麽,可是一剎那間他就滑下去了。那時候我已經沖到他身邊了,可是看着他滑下去,我卻傻在原地,沒伸手抓他。再之後他在水裏掙紮,我也不敢跳下去救。那水庫的邊沿太高了,我也不會水。其他人也都看見了,可是我們都沒辦法救他。我們眼睜睜的看着他在水面上嘩啦啦的撲騰,直到沉下去,再也沒有動靜。”
我盯着眼前的微起波瀾的江面,仿佛時空逆流,我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我喃喃自語的說,“我很後悔……”
那一小團浪花,他就在那下面。
我看得入了神,忽然胳膊上被什麽牽動了一下,我一驚,轉頭,原來是那個陌生人拉了我一把。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靠到橋的圍欄上,此時上身往江面前傾,也許一個不小心我就會栽下去。
我後背起了一層冷汗,我竟然陷進回憶裏了。
我有些疲倦的沖他笑笑道謝,與此同時腦海裏還不斷地翻轉着死去的那個孩子的臉。
他死前一刻沖我笑得模樣,很暖很親和的樣子……
一下子眼前的這張臉讓我止住了呼吸。
我吃驚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我忽然發覺,這個人的臉,隐隐有那個孩子的影子。
我呆了一下,有些遲鈍的問他,“你……叫什麽?”
他歪歪頭,做出冥想的樣子,但是很快他就幹脆的說,“我忘了。”
我,“啊……”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又說,“不過他們都叫我小白。”
我下意識的順着他的思維問,“他們是誰?”
他朝我身後指了指,“就是他們。”
我回過頭。
身後的橋上擠了密密麻麻的灰撲撲的人,他們全都眼神險惡的盯着我。
我覺得我頭皮都炸了。
這些……
他們……或者說,它們……
我重新回過頭,渾身都發飄了。我嗓音微顫的問,“你……你們……是鬼?”
他有些乖順地點點頭,半确定的說,“是吧。”
巨大的驚吓讓我腦海空白了一會兒。
然而在這靜谧的期間,在濕涼的夜風撫.弄的期間,我漸漸鎮定下來。
而且我幾乎是有些驚喜地問,“那……那你是不是……”說到這裏我停住,因為我愕然的發現我竟然忘了,忘了那個死去的孩子的名字。
于是我轉變問題,問他,“你認識我?”
可是讓我失望的是,他沖我搖搖頭,“我不認識你。”
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問我,“你想見他?”
我期冀的看着他點頭。
他又問,“我像他?”
我再點頭。
他了然的颔首,然後說,“我應該就是了。”
我有些愕然的望着他,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解答我的困惑,可是他卻言之鑿鑿地說,“我就是你想見的人。”
我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悵然又懊悔。
我甚至沒有心力去确認他是否真的是那個人,我只是充滿自責的向他道歉,“對不起……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忘不了,如果當時我拉住你,你就沒事了,就不會死了。對不起……”
他卻忽然打斷我的話,“你記錯了。”
我愣住,“什麽?”
他平靜地說,“是你推得我。”
“你叫我站住,我回頭沖你笑,想對你說我認輸了。可是你沖得太快,而且狠狠推在我肩膀上。我沒站穩,掉了下去。”
回憶一下子完全變了顏色,他被我推到時痛苦的臉,他掉下去時我手心一空的感覺……
我哆嗦着,無措的站在原地,而面前的人望着我的眼睛,告訴我,“我原諒你了。”
我說不出話,只是悲痛的看着他。
他又說,“我不怪你。”
我握緊拳,良久,我終于輕不可聞的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的原諒,這麽多年我都沉浸在自責裏,今天我終于解脫了。
真的……很感謝他這句話。
我靜了數秒,想起他依然停留在這裏,于是猛然醒悟他是否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心裏隐秘的近乎可恥的想,他的心願會不會是等着聽我那句道歉,并且說出原諒?
因為他之前說連自己名字都忘了,但是當我對他說出對不起的那一刻,他卻忽然指出我記錯了……
也許是我喚醒了他的記憶?
我問出口,“你……是有什麽心願嗎?”
他果然點頭,說,“有。”
我問他,“是什麽?”
他很認真的說,“我想要一個老婆。”
我愣了片刻,完全沒想到是這個願望。
不過我很快回神,心想是要給他燒紙人嗎?所以我對他說,“那好,你等等,等明天晚上,我來這裏給你……”
沒等我說完,他忽然打斷我,“你就好了。”
我幾乎沒來得及反應他那句話的意思,就被一股大力從橋上推了下去。
落水前看到的最後畫面,是他笑得近乎明亮的臉。
意識被淹沒的前一刻,我卻清晰的聽到他小小的聲音,“我在橋上觀察了你三個月,我很喜歡。”
【end】